二、回家日
张诙谐2023-05-19 15:335,219

  这一切的开始,是一场火锅局。

  吴浅期待着今晚下班后和杨宇星去吃火锅。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小羊的生日,而是独属于两人的一个约定,吴浅还小的时候偷偷给它取了个名字,在心里叫它回家日。

  回家日就是回家日,不是什么中秋、春节、元旦、清明。她固执地在心里认定,这就是她的回家日。

  对大部分人来说,中国节日里归家团圆的日子数不胜数,但心思细腻的杨宇星定下这个日子是有原因的,没人比她更清楚这对吴浅的意义。

  那是吴浅第一次被杨宇星带回家的日子。

  那时候,她们13岁。吴浅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门前挣脱开小羊拉着她的手,踌躇着徘徊,不敢上前。一切仿佛还是昨天,她捻着指尖,似乎还能感知到13岁的杨宇星手掌的温度。

  那本来是吴浅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在学校里初潮,腿上都是血,被同学们指指点点,从没受过这方面教育的她完全被吓坏了,只记得自己一直痛哭,以为自己要死了。是杨宇星蹲在厕所隔间里,给她贴的卫生巾。擦干净她腿上的血迹,让她穿上自己放在储物柜里的干净裤子。吴浅吓得翻来倒去地哭着说了很多自己都记不得的话,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杨宇星说:你还有我,来我家吃饭吧。

  那是吴浅第一次去她家,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家。

  吴浅不知道,杨宇星在她独自在厕所里呆呆掉眼泪的时候,跟家里人提前说了什么。大门打开,戴眼镜的杨妈高兴地说,咱们庆祝浅浅长大了,老爸做了一桌好菜,我炖了一大锅牛肉。美国的小孩来月经都要办派对的。

  好像那些血迹不是耻辱,而是丰碑。而她也不是又脏又恶心的坏孩子,而是一个戴着翅膀、拿着仙女棒的小天使。

  是小羊一家把她从深海拽上了小船。

  吴浅诞生在名为“被抛弃”的深海里。生父像双面间谍一样出轨多年,背着家里有一个5岁的女儿,比吴浅小两岁,谎言破裂后父母离异,各自组建家庭,这一切轰天动地的大事都在她小学毕业之前完成,那个叫甜甜的女孩跟不爱吃饭的吴浅长得一般高,像一朵明媚的花,和她读同一所学校。

  没有人知道,每天都穿着时髦的风衣、裙子,经常换发型,头上总是戴着各种宝石、蝴蝶结发箍的甜甜,跟成天头发乱得像茅草堆、总被老师批评的吴浅,竟然有同一个爸爸。

  他是她叫不出口的爸爸。

  吴浅还很小的时候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弟弟,这样爸爸就会对妈妈好一点。

  可是后来吴浅真的有了弟弟,但妈妈早就不再是她的妈妈了。

  更讽刺的是,她见到甜甜后才知道,原来爸爸也会那么爱一个女儿。

  姥姥和姥爷提起小孙子,叫“风翔”“大宝”“乖孙儿”“宝贝孙子”。在吴浅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叫吴浅“吴浅”,也叫过“浅浅”,等吴浅记事后,只叫一个“她”字,一个“你”字。

  

  吴浅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被夺走了,但她又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很难受,但是她怎么也表达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讨厌很多东西,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都明晃晃地让她讨厌。班主任、课桌麻烦的设计、早操、食堂的铁餐盘,都让她抓狂。可她最最恨的人,就是那种被父母一人拉着一只手在路上蹦跳的小孩。假如这小孩抓着他们的手不好好走路,还要双脚离地荡秋千,吴浅简直就想活活掐死他。她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贪得无厌的人。一个大人还不够他拉吗?怎么可以一只手拉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吴浅不止一次眼睁睁看着爸爸和不认识的阿姨,一人牵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一只手,在校园里逛,她一看到就要躲起来。

  因为吴浅第一次看到时,傻乎乎地跟了上去,希望他们带她一起玩,他们走了半个学校,都没能把小癞皮狗甩掉。吴浅像闻到离家已久的主人气味的小狗,激动地跟着跑,还以为人家在跟她做游戏,甚至在人家上了私家车准备扬长而去时,她还焦急地想怎么把她忘了。她声音像只生病的小猫,着急地叫:“爸爸!爸爸!”,车窗摇下来一半,传来一个男人暴雷般的怒吼:“别喊了!”那声音快把吴浅的耳朵震聋了,她吓得立马捂住嘴。

  听着校门口大人、老师、小孩对她的议论和指指点点,满头汗的吴浅只记得无措地抠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她怪自己又犯错了。类似的往事层层叠叠,不止不休,25岁的吴浅在深夜惊醒,回忆起那个头发乱糟糟、灰头土脸的小女孩时,心里仍然会犯上细细密密的疼。

  小时候明白了事理后,吴浅曾无数次想过,要是她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小羊教会她心疼她自己,而不是恨自己。

  吴浅的父亲曾经说,“不要老是去人家家里,那是别人家庭团聚的日子,你去添什么麻烦”,当时杨宇星听着吴浅接电话,没什么表示。

  “那你爸让你去哪儿过春节?跟他一起吗。”她状似无意地问。

  “不是,他让我回去跟姥姥姥爷一起过。”她没说出口,但是姥姥姥爷不愿意跟她一起过。他们是让吴浅自己呆着,等后半夜从吴浅妈妈的新家回来后,从塑料袋的塑料盒里,倒出三四盘菜。

  杨宇星当时没什么反应。

  可是后来杨宇星在吴浅姥姥姥爷家里,见到吴父的时候,吴父问这是谁,半大的杨宇星根本没给他眼神,吴父又问了一次,她才冷冷地说:“跟吴浅一起过春节的人”,毫不退让地看着面露怒色的成年男人,那时候小羊还只有吴父胸口那么高。

  那时候吴浅才知道,杨宇星也是有脾气的。

  杨宇星当然是有脾气的。

  不然她怎么会在班主任冤枉吴浅的时候,站起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反驳老师。在吴浅被体育老师莫名奇妙地挖苦、用辛辣残忍的言辞侮辱后,在给校长看的《学生意见册》上写“体育老师周红屡次言语侮辱学生,品德有问题”,被班主任找去谈话,却也不认错,甚至在吴浅偷偷在办公室窗户外看她时,倔强地把脸偏过去,不让吴浅看到,而在吴浅看不着的地方,泪水扑朔朔地掉。

  老师们这样评价杨宇星:是个好孩子,但是太标新立异,有点不听话,被吴浅带坏了。

  后来吴浅才知道为什么杨宇星会“不听话”。因为杨爸爸给小羊买的《皮皮鲁总动员》里有这样一句话:

  “表面看火车风驰电掣气吞山河,其实它只能在别人给它设定的轨道上行走,不能越雷池半步。与其轰轰烈烈走老路,不如战战兢兢走新路。要想颠覆,必须脱轨。”

  小羊指着这段话对吴浅说:“我妈说,跟别人不一样没什么好怕的。我爸说,只有独特才算创新,要做科学家就得创新。”

  吴浅:“科学家都干啥?做长生不老药?”

  小羊:“以后我做了长生不老药,第一个给你吃。”

  她们之间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连最爱数拼图的吴浅都数不完。

  

  别人阖家团圆时,小羊爸妈会叫吴浅来家里一起团聚。14岁,那是第一个吴浅看春晚没有换台,而是欣然看下去的春节。看着吴浅坐在沙发上局促的样子,小羊妈妈欢快地对这个沉默的孩子说,“浅浅,去跟小羊一起贴对联!”小羊搬来凳子,吴浅下意识地往后站,想帮她看位置,但小羊却说“你来贴。”

  吴浅踩在凳子上,抚摸着大门上那个倒着的“福”字,胸口涌起说不出的感觉。姥姥姥爷家的福字,从来都是弟弟贴的。她还没在那里的春节,上主桌吃过饭。跟小羊一家人一起坐在小凳子上,在茶几上边吃饺子边看春晚,她记得那时候电视里在唱《风吹麦浪》,而她手里的饺子一次又一次夹不稳,扑通掉在醋碗里,溅得自己身上都是黑点,她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太难控制,她越想夹稳,越夹不住。小羊爸爸没说什么,只是拿来一个新盘子,把她的饺子都倒进盘子里,在盘子里倒上香油和醋、还有麻酱。

  “小孩儿夹不住饺子,都这样弄。”他风趣地说。

  那时候还有烟花。

  那天零点,四个人一起趴在窗台上,窗户打开,他们探着脑袋,看着屋外璀璨的烟花。

  “砰——砰——”

  溢彩流星,五光十色,在如墨的夜空中画出一道又一道永不消逝的彩虹。

  

  

  ————————————

  

  今天一下班,吴浅立马跑路,跟小羊庆祝“回家日”可不能迟到,申城1号老字号火锅楼,味道是一绝。

  会场出了点事故,下班晚了,为防堵车,她果断西装革履地挤地铁晚高峰。这一挤,手机就不翼而飞。

  她随着人流到出站闸机口时,却没在右边西裤口袋里摸到手机。出站时条条队伍都是长龙,好不容易排到这里,还有几个人就要到自己了,吴浅飞速在上衣口袋、手提包的各个夹层疯狂翻找。

  这向来乖乖呆在她口袋里的手机,难不成长脚逃走了?

  “滴——滴”声越来越近,排到她了。

  排队作废,她从长龙让到一旁,流着汗蹲着翻包——真的没了。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额头开始回忆。不是落在会场了,进站还刷了的。地铁上根本没拿出来过,不会掉。

  在地铁上被偷了。

  “……”

  她拉下口罩深呼吸。手机里有太多重要资料了,各个会议的保密信息,如山如海的专业词汇表和口译录音,她这些年拼死拼活攒到的直接客源的微信,更别说支付软件了。在个人的一切都和手机绑定的时代,手机被偷跟家被偷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咔咔两下脱了西装,吴浅直接到服务中心找人,一条龙地报了案,记下了各种联系方式。随着常规闸口旁的快速通道为她打开,她翻看了下手提包里的黄裙子,把黑西服上装搭在臂上,解开白衬衫全部的扣子,露出贴身工字背心,黑皮鞋大步流星,如风如火跑出通道。

  她曾想过,要不是手机没了,后面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吴浅穿过无数颗滚烫的心脏、拖行行李箱的声音、人声、发光的路标、盲道和数不清的岔口,奔向目的地,她丢失的世界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回到她身边。

  

  明明是八月盛夏,却冻得人骨头疼。整个地铁口变成水帘洞,大家拥挤在出口处不敢出去。天地间只剩下恐怖的大雨声,墨色天空像棺材板。雷声跟炸弹一样响,一道闪电劈裂半座城,人间不停地骤亮昼暗,好像末日来临。

  吴浅怀疑台风来了,因为她的雨伞完全不顶用,雨全都吹进来,伞直接倒翻成郁金香,把她拽得一趔趄,只得往风反方向把伞顶回原状,三根伞骨直接绷断,伞废了。

  套上了防水的皮鞋直接踩进水洼。申城1号火锅有三层,她远远看到,门内有不少人站着躲雨。只有一个身影打着伞站在门外的屋檐下,被很多把冲进店内的雨伞挤到了屋檐最靠边的地方,还开着手机手电筒,一簇小得可怜的光源慢慢移动,似乎在一片黑暗里寻找。

  吴浅不知为何喉咙一酸,握紧伞柄,在淹没一切的雨声中放声大喊:“小羊——”

  手电筒瞬间抬起,照进漫无边际的黑暗,向吴浅这边打过来,虽然只有一点点亮,已经足够吴浅找到她。

  “浅浅!”那头的声音里是无尽喜悦,那身影高举起手,向吴浅大力挥舞。她长发及腰,身着一袭蓝色连衣裙,这么冷的天只披了一件单衣。那件蓝色连衣裙和黄色的是一起买的。

  吴浅回以挥手,一整天下来都平静到非人的她,此刻过于猛烈的情绪涌上心头,大步奔跑起来。跑到屋檐下把伞胡乱一倒,吴浅就一把抱住了她。吴浅身上还是冰冷坚硬的西服,裙子没来得及换上。

  

  暖空调呼呼吹,杨宇星身上已经披上吴浅干了的西装。她拿店里的毛巾呼噜着吴浅湿透的头发,道:“要不你拿我手机,给你手机打个电话吧?”没了手机实在是太麻烦了,尤其是对于做译员的吴浅来讲。丢东西这种事,都是找得早才找得到。

  小羊一头天然的栗色长发,柳叶眉丹凤眼,颇具古典韵味,长大后甚至比小时候还爱笑,看上去很好相与。她不是会当面扔花的类型,而是会把情书平平整整地装在袋子里还给人家,说得最多的是那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你的时间”。她身材瘦高,穿着连衣裙就像少女,纤瘦的手用起显微镜、操起手术刀来倒是稳得很。

  吴浅的头被她揉得转来转去,听话地趴在桌上摸到手机,解锁后拨了号码,嘟囔有点像撒娇:“我为这货遭了多大罪,要不然能赶上这么大雨……”

  鸳鸯锅咕嘟咕嘟冒起泡来,吴浅示意小羊先吃。

  电话竟然接通了。吴浅按下录音键。她没想到,和小偷男的对话会那么古怪。

  

  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喂?”

  吴浅开门见山:“喂?我这边已经报警了,你把手机自己还回来吧,不追究你。”因为她手机里资料太多了。

  “……打错了。”

  吴浅叹了口气。她又能怎么办,让偷了你手机的人归还,只能从“我能让你免除牢狱之灾”入手。

  “18032110980,没错吧?你尽快把手机还回来,我就停止报案了。地铁那边监控不要太全,警察也在查了,你自己还给我是最好。”

  电话那头直接挂了。

  吴浅皱着眉头,用笔记下“男”,“还”后画了个叉。确实,小偷应该怕她耍诈吧?她想了个法子,对着旁边贴着序号的空桌拍了张照,彩信发过去,接着又拨过去。

  那男的声音变得特别沉:“喂?”

  吴浅道:“我给你发了张照片,你可以把手机直接放在申城1号火锅的这个桌上,谁都不知道,老板以为谁落下了会收到前台。”

  电话又直接挂掉了。

  奇了怪了,他怎么就听不懂呢!天上掉馅饼都要躲开啊?

  吴浅再打过去,竟然还是打通了:“哎!我说你肯定会被警察查到的!你最好明天把我手机放到申城1号火锅的这个桌子上,我就不追究了,对你对我都……”

  男人直接打断大吼:“你他妈别烦了行不行!”

  脏话飙到她脸上,吴浅简直震惊了,这人怎么敢对失主爆粗口的?她站起来往店门口走去,在无人处道:“你偷我的手机还骂我?”

  那人道:“你这人神经病吧?挂了你几次还要打?”

  吴浅怒回:“你才神经病!”

  她很少遇到这种人,心里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精神有问题,于是不理睬他的情绪,重复自己的要求,这种蔑视的作风终于让男人直接暴怒了,咆哮道:“什么火锅店,你拍的人一脸死人相!你试试看好了,再打电话过来我他妈顺着电话线过去削你!”

  这个小偷也太暴躁了!

  吴浅只能把手机离耳朵远一点,避免被炸到耳膜。

  太离谱了。明明是对他有利的安排,他只要把手机放在这里,一切都没人追责了,他却像被老师抓到小辫子一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嗑药了……

  吴浅又去看那张发过去的照片,她照的是桌子,什么死人相?

  

继续阅读:三、死人相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密信手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