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睛一看,穿着蓝色连衣裙的人去另一桌上拿抽纸,恰巧被她拍了个模糊。她暗自埋怨自己被冻得脑子不转了,太粗心了,还好没拍清楚正脸,不然这人找小羊麻烦怎么办。
行吧,那就让警察审判你吧。这事儿告一段落,重点是今天和小羊吃饭。吴浅深呼吸,在店门口收拾了下情绪,挂上轻松自如的笑,朝小羊的桌子走去坐下。
“怎么样?”小羊笑盈盈地往她碗里夹了一个虾滑。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让吴浅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沟通不了,让他自己等候正义的裁判吧。”吴浅开玩笑般道,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烫金铭牌,上面的字迹棱角分明,在暖灯下飘着光,“送你的,我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烫金书签上,是吴浅的硬笔书法:星河明暗,春来深浅。含着两人的名字。
小羊惊艳得“哇”了一声,捏起它对着灯看起来,赞不绝口。柔和的眉眼瞬间被点亮了。吴浅这才发现,她眼眶下浮出一层过于明显的黑色。吴浅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块皮肤。
小羊双臂伸长,作势要捏吴浅的脸,吴浅怕她被火锅烫到,不自觉地身体向她前倾,小羊扑哧一声笑出来,轻轻捏了两下。
这个世界上除了杨宇星,没有人再会这么对吴浅,这样轻柔地去捏她的脸颊。吴浅的同事们看到她躲还来不及,谁又知道,这个别人眼里大魔头般的“政治家”,会心甘情愿地被人把脸揉得像只小猪。
小羊道:“哎,打工人打工魂。你呢?上次对你不满意那客户后来怎么样了?”
吴浅长长哎了一声,来劲了,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又把今天遇到的舞台事故讲了一遍,杨宇星托着腮帮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魂就在这里,又似乎透着吴浅在看着另一个人。
“有没有交到新朋友呀?”杨宇星用幼儿园老师的语气问。
大说特说的吴浅闭嘴了,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嚼土豆。从小到大小羊都希望她能多交朋友,各种新环境里,要是没有帮衬的人,小羊就要催她多认识别人,这几乎成了吴浅的固定任务。奈何她性格原因,总是完不成指标。
吴浅支支吾吾地开始吃青菜,看着自己的碗试图蒙混过关:“呃……有啊,有。同事啊什么的。”她往常都如实说的,今天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让小羊知道。
“那就好。”
吴浅脸就烧起来,感觉她肯定不相信。于是转移话题,说着杨爸杨妈的情况,再到谈天说地。申城老字号火锅店,味道自然是非常好,而且两人都是故地重游,在老地方聊天最是欢畅,一顿饭下来竟然已经快十一点了,吴浅买了两件雨披,打车送杨宇星回了校区宿舍区。
那时候,吴浅以为小羊都是随口问的,后来才知道,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别有深意。
告别时,小羊又双手去捏吴浅的脸,她捏的从来不疼,吴浅也从来不躲。可能小羊是因为今天吓人的台风,想安慰下她吧。捏着捏着,她突然捧起了吴浅的脸端详起来,吴浅僵硬了,却瞪大眼睛没有动。杨宇星沉默了一会儿,揉揉吴浅的头,拍了一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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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开往闵理大的出租车上,吴浅期盼着警方已经到达现场。刚刚她打通了自己的手机,问小偷那句“你拍的人一脸死人相”是什么意思,却被小偷骂,连她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吴浅知道故作凶狠是一种常见的电话诈骗话术,直接打断:“我有非常紧急的事,这手机归你好了!我不追究!大哥,不管你做什么职业,我这边我朋友失踪了!我非常非常着急,如果你……”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像被踩到尾巴,突然发飙:“你还是不是人!用失踪这种理由诈骗?”
吴浅下意识反驳:“不是……”
那人执拗道:“新闻里现在都是张山琴的寻人启事你没看到吗?那是我亲姐!我亲姐现在是真失踪了,真失踪了你懂吗?警察都找不着她,现在我他妈还要接你这个诈骗电话,你他妈到底还是人吗?你是不是故意的?”
训斥到最后,男人竟有丝哭腔了,虽然很快控制住了,但擅长听辨的吴浅非常有把握,那就是一个成年男人快要哭出来的预兆。
出乎预料的信息冲进吴浅的大脑,道德谴责让她脸上灼烧,那丝哭腔更让她大脑都要罢工了,她一时卡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是诈骗,我朋友是真失踪了。”
她没有对方那么有底气,因为严格来讲不是失踪,很有可能是她过于紧张了。涉及到唯一的家人,有谁能的理智能不动摇呢。
可是从来没有人用“一脸死人相”形容过小羊。杨宇星长得斯斯文文,典型的江南韵味,笑起来更是温柔,从小连最严厉的老师都会少说她两句。吴浅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没人能对杨宇星狠心的。
所以她总是觉得,这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隐约觉得不对,她说了不追究偷手机,小偷没理由编这么详细的故事。
难道自己想错了,手机已经被小偷注销卖给新用户了?寻人启事是什么新闻,天天关注国内外新闻的她怎么没印象?这人火气太大了,不过这么说来,他没礼貌也有原因,亲姐失踪了谁能好受。与他相比,她的小羊只是没回宿舍,还是幸运的。
出租车上的皮革味道让人不适,安静得只剩下车辆行驶的声音。
被痛骂了一圈,可她还是硬着头皮,抱着自我安慰的心理说:“所以你是无意中说的,我朋友一脸死人相是吗?”
男人克制地深吸一口气,似乎刚才的爆发让他自己都意外,沙哑的声音道:“什么朋友,我没有印象。我就是随口说的,大姐,惹到你了的话,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别再来骚扰我了,我真有急事。”语气几乎是恳求。
这话让吴浅心里也有些愧疚,感觉自己像耽误了别人的要紧事。跟人冲突了一下,她的心悸好像反而好了些,理智在回归。她确认了下号码,确实是自己的没看错,想想自己也是被偷手机的受害者,得把这件怪事解释清楚,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骚扰犯。
她道:“是这样,你这个号码确实是我的手机,也就是说可能是我的手机被偷走之后,他们注销了再把它卖给你的。你姐的事我也试着帮帮忙,但是这手机你得还给我,六千多块钱不说,主要是我现在急着用。”她估计对方是几百块钱买的销赃货。
归根结底,她的手机被偷了,她要回自己的手机,这没错吧?
他听这人说话条理清晰没有口音,也不像诈骗分子,也生出些自我怀疑,小声道:“什么鬼?我是在品牌旗舰店买的啊……”又问,“不是,你手机什么时候丢的?”
这男子也是聪明的,立即想到以丢失时间来确认,不过,什么品牌旗舰店?吴浅心觉不对,直接说:“就昨天晚上,地铁上丢的。”
“啊——那肯定不是我!我是两年前买的,官方正品店。这手机我也花了六千还是七千多。怎么刚开学就丢手机……”
吴浅懵了:“你……”
他们的电话号码怎么可能一样?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人用着一模一样的手机号码?她突然想到一种特殊情况,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对他报了一遍,“是你吧,你在国外吗?我是在申城。”
男的似乎诧异了,道:“对啊,是我手机号。我没有在国外,就在申城啊。”
这下吴浅懵了:“那应该……就是我的手机啊……”
男的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小姐,要么你还是自己先想一下吧。我这边事情很急。”或许是把吴浅当成糊涂蛋,又或许是仍没完全相信她不是诈骗的。
说不尽的怀疑涌上吴浅的心头,她握紧了手机,不愿就这么罢休,但当下也只能同意:“好的。回头我再打给你,”想了想补了句,“你姐叫张shanqin是吧?我也会帮忙传播一下的。”那边草草道谢就挂了电话。
吴浅心乱如麻,恨不得立马就飞到警方面前。她降下车窗后一眼就瞄到门口的辅导员,想跟他打招呼,那人却低头看着手机,外放着短视频的声音,竟然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接着是咯咯大笑!吴浅的怒火蹭的燃了起来,死死握紧车门把手,呼吸都粗重了。
是什么东西这么好笑?现在从不失联的学生不知所踪、报警报不成功、背井离乡读书的学生又没有手机,杨宇星在台风天自己深夜离开宿舍区,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里,到底是哪一件事让你觉得这么好笑!之前叫这辅导员报警、上报学工口上级的,这人在这里刷短视频?
吴浅下车之后没有说话,而是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这个辅导员。他低头看着手机,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扑哧一下又笑出来,导员脸上带着笑容张望一下,似乎下意识想找谁分享,却看到了一个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阴狠的眼神对着自己。
他浑身一个哆嗦。女子披着不长不短的黑发,剑眉压着眼睛,让人身上凉飕飕的,她直接向他走来,辅导员似乎终于想起了她是谁,只是个年轻小孩,于是硬气地抬高下巴道:“吴浅是吧?”
吴浅还是盯着她,没有回答。
辅导员在学校里负责学生的生活起居一切大小事,就算是博士生也得尊称一句范老师,再加上教学口负责教学的老师们素质比较高,叫他都是以老师称呼,他工资跟副教授都差不多,长久以来他感觉自己很是个人物,自认在学生里挺受欢迎,有时候还会跟学生开开小玩笑,嘲讽一下向他寻求帮助的菜鸟学生,故意把人引到错误地址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他很清楚要是导员做得太负责,学生就不把他当回事。作为本校研究生毕业留校的他,很清楚在学校里怎么混得开。
“报好警了?”吴浅问。
“这个报警不是随便报的噢,包括专业老师、院系老师,整个学校层面都要受到影响的,也不是说很大的波及,但是不是自己直接就报警的,明白吧?”他一副很宽容的样子,指导吴浅,丝毫没有辜负了别人信任的感觉,也毫不着急。
“所以是没有报警?”
“对啊!”导员埋怨又夸张,似乎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听不懂吗。
吴浅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杨宇星,在他眼里是个可以为他的仕途牺牲的小喽啰,是个失踪了都不配上报的无关人士,是个比不上短视频好玩的无关紧要的学生。
吴浅之前的眼神就像他看错了一样,阴冷全部消失不见,她笑着跟导员握手,说:“给学校添麻烦了,确实,你们考虑得比较周到,哎还没问老师您贵姓啊?”
他没好气地说:“姓范。”
“噢!您就是范明老师啊!”
导员面露不悦:“是范高老师,小姑娘。”
“瞧我这记性哈哈哈,范高老师您好,”吴浅改口,“范老师,怎么就您一位啊,这多劳累您啊,其他老师呢?”
范高这下气顺了,轻蔑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几个老师啊?”
“您不是给学工口报上去了吗?您还专门通知我来着。”
范高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道:“咱们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如果现在从学工口报上去,那领导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对不对?而且啊,我跟你说,其实不管你上报到哪里,一层一层领导让下面的人处理,最后还是回到我这边来处理,”他帅气地在手掌中对着吴浅比划,讲课一般,“小姑娘,懂了吧!所以啊,现在对你而言报警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吴浅最后瞥了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开始打电话:“我要报警,闵理的博二学生杨宇星失踪了,昨天23:14离开了宿舍区就失联了。虽然没到24小时,但我怀疑她不是自愿离开。”
她一把扔开范高扒拉她的手臂,凶狠地瞪眼,右手食指直直指向他的鼻子,指尖离鼻尖只有一寸。
学校因疫情有学生位置信息定位的遗产,小羊的手机在她这里,那么从辅导员正常的角度来看,从一开始小羊的定位就是错的!他应该立马发现杨宇星的失踪才对。
这么说来,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为什么会知道接电话的是杨宇星的紧急联系人吴浅,而不是杨宇星自己?
只有一种可能:辅导员早就知道杨宇星丢了手机。
她道:“她的辅导员有重大嫌疑,”深吸一口气,深知自己必须为这一严重的指控给出充分的证据,“辅导员范高打电话给我,他想从我这里套话打听她去了哪里,他不仅隐瞒学生失踪的事实,还欺骗我说自己已经报警并报告上级领导,而且威胁我让我不要报警。我是杨宇星的紧急联系人吴浅。”
范高刚才的虚伪完全撕裂,怒发冲冠道:“你胡说什么!”
他双手抓住吴浅的肩膀,吴浅立马伸手把手机移开,他试图直接抢手机,吴浅吼道,“他在对我动手!”她开了免提,里面传来警察严厉的斥责:“范高!马上放手!警察马上到达现场!”
范高惊呆了,向后几个趔趄。门口的几个安保人员朝这边看了过来。
能掀开天灵盖的下课铃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