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年轻男人从警局门口出来，低着头，黑发和肤色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刘海长得都快遮到眼睛，显得有些阴郁。
跟张山画猜的一样，姐姐的失踪案还是没有消息。
今天是9月2日。
就像他上一次经历的那个9月2日一样。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张山画在目睹姐姐死亡的新闻后，前往认尸，确认了身份。在柳城渡江口，对着张山琴的尸体，跪坐着泪流满面。
他揪过姐夫李评的领子质问他。
“为什么不照顾好我姐！我姐淹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姐求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李评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淌满脸颊。低着头，狠狠给了自己一拳。他说：“我不该逼她的，病治不好又怎么样，就算一辈子这样，我也会一直守着她……”
李评哽咽得不成调子，又强忍着悲痛，剧烈的情绪让他心脏都绞痛，摸索着捂上了胸口。李评性格温吞老实，在单位都是出了名的容易被欺负，连心绞痛都不说出来，而是自己蹲在那儿闷着哭。直到双眼通红的张山画发现他人都不对了，才把他扶起来坐到警车上。
等他坐上后座喝水吃药，张山画才发现，记忆里俊朗年轻的李评，原来腰已经那么弯了，眼角和脸上也有了皱纹。李评的泪落在水里，边哽咽边逼着自己喝水，呛得剧烈咳嗽。张山画扶在李评靠背上的手颤抖着，又用力控制住。
他很想恨他，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恨他。
他是气李评没保护好张山琴，气他这个傻X老好人阻止他报警，更气他没能治好姐姐的抑郁症，可是，他又何尝不是气他抢走了从来只属于他的姐姐呢。
张山画的理智知道，姐夫不是医生，他已经为照顾姐姐投入那么多，陪伴抑郁症患者让他加速衰老；他阻止他报警，也只是因为怕刺激到张山琴；而要不是他足够好，聪明的姐姐又怎么会选择跟他结婚。
姐姐本来就不是他张山画的。
张山画在车门前昂起头，深呼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到脖子里。
张山画阴狠地说：“我姐究竟是为什么得的抑郁症？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他心里是有怒气的。一直以来，他只知道自己姐姐是职场龌龊导致的抑郁，对于细节一概不知。
李评听到这个问题，变得像尊雕塑一样僵硬。他紧闭着嘴，似乎任凭张山画怎么说，都不会吐出一个字。
张山画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怒火又被激上来：“你他*倒是说啊！我跟我姐的关系，你难道还有怀疑吗？”随后声音变颤抖，指着自己心口道，“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把我姐换回来，这就是我对她的感情。我姐无论为什么得病，我都能接受。我只求一个原因。”
李评的声音，此刻显得那么苍老：“不会告诉你的。”
张山画气得双手揪起他的领子，怒道：“你信不信我让警察把你抓走！”，还没等他威胁出下一句，一只穿着警服的手就拉住了他。
警察对吃药的人道：“李评，你是死者的丈夫对吧，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
话音刚落，张山画愣住了。
李评还是那个磨蹭的倒霉样子，眼眶里全是泪，他拿袖子笨拙地擦干净。他道：“警察同志……好。”说着就慢吞吞地开始挪地方，张山画却把他按住。
张山画说：“警官，怎么了？”
警察扫了一眼两人，毫不亏心地在张山画脸上停留了一会，缓缓说道：“张山琴死后，李评是遗产的第一继承人，加上公司赔保，70万现金流水。”锐利的目光照向李评。
张山画脑子一嗡，高级会计师的大脑立马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的手从李评的椅背挪到了他驼着的背上。他下意识想让李评不要说话，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拦，李评悲伤又欣慰地说：“70万？好，那老人的病有着落了，唉……”
张山画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警察就冷冷地对身后的同事说：“带走。”话音刚落，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一左一右来到李评两边，压迫感瞬间占据上风。
李评惊恐地看向张山画：“我……”就在刚刚，张山画还说“你信不信我让警察把你抓走”，下一秒这就成为了现实。任谁都会觉得，是张山画向警察透露举报了什么。
李评因流泪而浮肿的双眼失望地看着他，那受伤而沉默的眼神，让张山画不知作何反应，焦急地对他说：“姐夫！我没有……”可那两名警察已经绕住了李评的手臂，李评在二人的衬托下，显得那么无力又苍老。他接二连三受到了太大打击，人低下头，似乎已经无心解释，心死般木然。
张山画在警察身边跟着走，焦急地说：“警察同志，我们都是守法公民，你们……不能凭一个推测抓人吧？你看我姐夫年纪也上去了……”
姐姐已死，尸骨未寒，张山画还没调查清楚姐姐抑郁症的病因、她的死因，为姐姐赔上这么多年心血的姐夫眼看又要被警方带走。就凭姐姐对姐夫的深厚感情，张山画绝不能再让姐夫受到伤害。应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职场，把他姐害得抑郁症的人！
但在警察眼中，对这个“被姐姐养大的弟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他现在竟然为有可能“害死”张山琴的嫌疑犯说话，而不是先为尸骨未寒的亲姐考虑，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这是警方办案中下意识最讨厌的一种受害者家属，这让警察对他态度更是如一月寒霜，说：“我们的问询程序已经申请通过了，把他带走是合法合规，更何况我们根本没上手铐。”
张山画心说李评刚经受丧妻之痛，现在又被当作杀妻凶手，想解释：“但是……”
“你是不是想说你姐有抑郁症？”
张山画愣了，警方竟然知道！确实，在他眼中，导致姐姐抑郁症的职场问题，才是应该被纠根溯源的！一直辛苦照料在姐姐身边的姐夫却被抓走，这怎么合理？他极想把这一点跟警方解释，但警方的反问，出乎预料。
警官让同事先把李评弄上车，心说也太低估我们警察了，自己跟张山画道：“你能想到的我们警察自然都能想到。但是，张山琴虽然是溺亡，死前身上却有伤痕。”
张山画的瞳孔骤然缩小，控制不住感情地说：“什么！”姐姐的衣物都完好，露出来的皮肤不多，他并没有发现哪里有伤痕。想到姐姐身上有谁造成的伤，他拳头死死握住，似想弄死那个人。
警察道：“这是我们法医做出的判断。所以她死前应该跟人冲突过，再加上发现尸体的地方已经是渡江很下游的位置了，所以真正的案发地还在确认。你姐姐应该不是自杀身亡。”
“他杀……”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张山画的大脑被重重捶击，一下子似乎天旋地转，实在太过冲击。听着“尸体”二字，张山画浑身发抖。他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自己的姐姐被人称作“死者”或者“尸体”，似乎她张山琴的名字已经消失了。
“现在究竟是什么案发情况还在调查，但是初步推测，因为抑郁症自杀的可能性较小，这一点是肯定的。”警察的言下之意，是不能确定到底是他杀还是如何，按照程序，也不应该跟他透露太多，这些话只是证明带走李评的合理性。
“是谁杀了她……”张山画的牙齿咯吱作响。
警察看他愤怒得发抖的模样，虽然嘴上叫他不要激动，但心中对他的印象因此稍微好了点，起码不是那种吸姐姐血还大言不惭的弟弟，继续说：“重点在于，张山琴死亡，获益最大的人是李评，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李评——这可不是能轻易就下的定论。
“张山琴身上的指纹、她指甲里的凶手DNA都被河水冲刷得难以辨认了。常规来讲，可以用鲁米洛测试去勘测现场消失的血迹，但是她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肯定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所以也派不上用场。”
张山画的眉头越皱越紧，尽力记住警察说的每一个细节。
“接下来是重点。李评的手臂上有三道明显的抓痕！”陆警官拿出照片来给他看，“除此之外，我们有一位张山琴的同事做证人。他证明案发前段时间，张山琴和丈夫李评在公司附近有争吵。”
张山画一手撑着头看着照片。李评的左手手臂上确实有三道正在愈合的抓痕。可是猫抓痕跟这也很像！而且……同事证人？他问：“证人是谁？”
陆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山画，似乎在思考是否该跟他说得更细。在陆全看来，父母双亡的姐弟俩，姐姐把弟弟拉扯大，两人的关系会有两种比较极端的可能。
第一种是不好的，弟弟成了名副其实的吸血鬼，把姐姐蚕食得支离破碎，毫无感恩之心。第二种是极好的，姐弟俩的感情会非常深，双方参杂的不仅是姐弟情，还有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朋友、亲人的感情等等，弟弟会用尽自己的一切去保护、呵护姐姐。
根据张山画刚才激动的表现，应该不是第一种“吸血鬼”，但是，他“胳膊肘往外拐”的行为也略有异常，似乎跟第二种情况也有一丝不符合。可是，张山琴就张山画这么一个血缘至亲了，据说在姐弟俩还小的时候，他们的亲戚本该在孩子俩父母双亡之后帮衬、照顾，但竟然惨绝人寰地想要吃绝户！还是仍在上大学的姐姐张山琴，以一己之力抵抗众多亲戚，才保住了两个孩子的家产，并离开了老家，将年仅13岁的弟弟带在自己身边，来到申城生活。
陆全看着这个瘦高的年轻男性，他原本清秀的面容如今憔悴不堪，嘴唇发青干裂，惨白的脸上都是泪痕。
于是，陆警官决定继续告诉他：“证人是张山琴的同级别男同事，周惯。他确定地告诉我们，案发前几周，张山琴跟李评在公司附近有很严重的争吵。”
听到这里，张山画的脸色变了。
很严重的争吵。
他从未见过、听说过姐姐和姐夫有什么严重的争吵。姐姐这样一个女侠般的人物，根本不是会为琐事怪罪身边人的类型，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的事业上、家人上。
而姐夫对姐姐是情根深种，从大学期间就开始暗恋张山琴，默默陪伴了她多年，才得到姐姐的垂青。他很清楚，姐夫李评不是那种大男子主义、家暴妻子的男人，也不是唯我独尊的男人。还在读初中的张山画参加了姐姐大学的新年晚会，当时李评一边弹唱着一首《遇见》，一边深情凝望着姐姐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李评是老实人，在自己单位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成为摆谱的老油条，反倒有些时候会被新人看不上，他也从不跟人闹红脸。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爆发严重的争吵，那肯定是事出有因。到底是什么？
张山画不由想起，姐夫一直对姐姐得抑郁症的原因讳莫如深，甚至还说“不会告诉你的”，仿佛就想让他死心一样。
张山画莫名觉得，那场被目击的争吵，应该跟姐姐的抑郁症有关系，更具体地说，跟病因有关。他总觉得，姐夫对他隐瞒了一个巨大的秘密。
张山画说：“可是，一切证据都这么正好指向我姐夫，这实在是太巧合太顺利了……”他缓缓问陆警官，“你也觉得，是他害死了我姐吗？”
陆警官的表情复杂，回道：“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这个案件……影响极度恶劣，市里已经派人下来了。”
张山画和他四目相对。他这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治安在全国名列前茅的申城，竟然发生这种案件，警方总不能在上面派人来调查的时候，在法医肯定她不是情绪自杀的情况下，什么证据、嫌疑人都拿不出来。
但事实上，即使是不认识李评的人，就算不知道他跟张山琴的感情之深厚，也可以用反证法来思考。假设是李评干的，他怎么可能不考虑现在这种明显自己就是凶手的后果呢？最大受益者就是他，一切证据也指向他，谁会傻到为自己挖好坟墓跳进去？
李评被警方带着走，张山画却执意要问个明白，不然就跟他一起进警局，双方僵持得很难看。戴上手铐的李评双眼通红，看上去竟然又老了很多。
“警官，我还能回来吗？”李评问。
“我们会按证据和程序办事。”警察道。
周围聚集了不少群众，警察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弄出强迫应激的受害者家属的新闻。于是拿出了超常的耐心，而张山画正是借此机会用尽浑身解数逼问李评，张山琴的病因真相。他知道，即使自己去心理咨询中心去查，他们也不会透露病人隐私给他。而现在张山琴的住所也处于警方的监视状态，张山画更没可能进去查线索！
“我不可能告诉你！张山画你别问了！”李评终于被他逼急了。两人咬牙切齿地耳语。
“你这样对得起我姐吗！你对得起她对你的付出吗！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脑子清醒一点！”张山画吼道。
“我答应了你姐，不会告诉你。”
此话一出，张山画失语。
“现在她走了，我更要带着这个承诺走下去。”
张山画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手却放了开来。
李评的泪落下来，在他脸上的沟壑里弯弯曲曲，看着张山画，就像看着一个孩子。他道：“答应我。无论你查到什么，都不要继续查下去了，你姐和我都希望你能有成家立业的那一天。还有——无论你查到什么，永远不要怪你姐。”
李评被大力一拽，在张山画的注视下，被塞进了警车。车门重重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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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评不知道的是，在他上车后，失魂落魄的张山画，坚持跟来了警局。
陆警官把他带到了办公室，简单问答后，让他先在这里舒缓下情绪。他们都先处理对李评的问讯。
“陆全警官，”张山画沙哑的声音道，“我姐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也要对他上强光灯吗？”
除了李评，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联系的亲人了。
陆警官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说出口，留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走出了办公室。
张山画实在太难受了，他现在无法坐着干等，脑海中会涌出各种可怕的画面。新闻报道死亡，姐姐的尸体，李评受伤的眼神，他坐上警车的样子……他只好站起来到处走，让自己的脑子想些别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竟然在警察办公室的白板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浅蓝色连衣裙、栗色自然卷长发的纤瘦女性，淌在河岸边的淤泥中。
他皱着眉头，走过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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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山画反应过来，自己当时好像看到过这个新闻报道，可是现在，他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不是很久之前，反而是很近，就像昨天一样。
不！
他真的在昨天，9月1日，见过一个很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