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律师说:“好消息是,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噢,那太好了。”李评舒了口气。
“一般母亲知道自己孩子成了受害者、嫌犯,都会急到崩溃,歇斯底里。”
“是啊!我能想象……”李评道,“我妈肯定很难受。她都六十多了,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可怕的事情。”
赵程明和助手都沉默了一会,他委婉道:“你母亲……生活挺富裕的。”
“男人嘛,谁不想发达之后对自己老娘好点。还记得第一次给我妈一口气买了三个名牌包,她高兴得都哭了。”李评摸了摸头。
听说过妈妈因为孩子给自己洗脚哭的,孩子考上大学、病治好了,都有母亲潸然泪下的,一般人没听说过妈妈得了孩子买的三个名牌包才哭的。
赵程明敢保证那不是痛哭,那是喜极而泣。他还能想象到,江一莉把李评当成一个免费的仆人,吃穿用度奢侈无度,只当这份俸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李评在积年累月的规训下,对这一切索取毫无知觉和反抗。
李评和江一莉站在一起,没人会觉得是母子,他看上去就是给她提行李的。
而唯一能做证据的“视频通话记录”,她也删了。李评手机上的记录,也凭空消失。很大概率,就是她拿到后删了。
“我能理解你老婆为什么觉得你跟你妈关系不好。”
李评有些不满道:“我妈打扮得精致,那是内外兼修好吗?申城很多老阿姨都这样的,面冷心软。”
“你们不了解她,不知道我妈对我有多好。等我妈跟警察作证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另一间问询室内。
“您是江一莉,江女士对吧。”孙兰坐在桌子对面娓娓道来。
江一莉和律师坐在一边。
她说:“是的。”
“您是李诚的母亲?”孙兰翻着文件,用陈述的语气道。
“不是。”
孙兰抬起了头,眼神中全是诧异:“呃……”她翻着文件内容和封面,她是拿错了?没有错啊。
江一莉露出冷冷的笑意,隐含着说不出的畅快。
“他是我老公李栋的私生子。”
“我们结婚第一年他就在外面养女人了。那个女的当时很神气,她没想到,最后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抱回来给我养了。”
“我告诉李栋,我发现他龌龊事的时候,我也怀孕了,但是哭得直接流掉了。我跟李栋发疯,要不是你们这对狗男女,我的孩子会死吗?”
“我去他单位骂,也去找那个女的上班的洗浴店骂,谁也别让谁好过。李评就被我带回来养了。”
“老天有眼啊,李栋很快病死了。那女的当时不是浓情蜜意吗,他一死她就人间蒸发了。”
孙兰震惊地看着眼前发髻一丝不苟的女人,她闪闪发光的方形碧绿耳环因愤怒而摇晃颤抖,讲述时脸上极其理智,又带着畅快又崩溃的笑意。
“我抱养他,从来没办过领养证。怎么样,我有资格做证人吧?”
银发苍苍,保养再得当也已是满脸皱纹。
“你为什么要抱养李评?”孙兰问。
江一莉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有孩子,李栋单位的抚恤金就多得多。李评一上大学就给我寄钱了,每个月都寄。”
“……李评结婚买房,你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一分钱我都不会出。哪有我花钱的道理?领他回家的时候我就跟自己发过誓,他成人之后,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他花。我带他回来就是要他给我赚钱的!”
说到这里,江一莉脸上的恨意渐渐消散,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和矜持。脸上不剩什么表情,眼神就像神在审判。
审判久远的罪恶和痛苦。
一身制服的孙兰紧锁眉头,盯着案牍上的文字。40年代的出生证明,这些家庭中的混乱和丑恶都可以被掩盖,仍旧是一家三口,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啪。一张生物学DNA证明,被江一莉推到孙警官面前。
【结果:排除非生物学母亲】不是母子。
孙兰目光扫过,“江一莉”和“李评”二字跃然纸上。
“后续警方会进行二次鉴定。”
孙兰没有发现,江一莉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的江一莉,粉身碎骨。时代浪潮的痛苦刻在骨头上,今天仍记忆犹新。方型的矜贵碧绿耳环不再摇晃,而是坠在她脸颊边。
孙兰问:“你曾经对警方表示,你曾经在张山琴失踪当天早晨七点给李评打视频电话,当时他在家中。那么他实际上是7:30出门的对吗?”
这一刻,询问室安静得呼吸声都没有。
江一莉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诡异笑容。
“不,他是在凌晨出门的。”
她脸上一片淡然。
问询暂停。
玻璃窗外,几个警察都面色凝重。蒋天抚着后脑勺,五官都皱在一起。
“现场取江一莉和李评带毛囊的头发去化验,”马淑娆对陆全道,“你亲自监督,不要假借人手。”
她又对蒋天道:“去查一下江一莉这些年是否有挪用李评资产的行为。她是不是真的在吸血。”蒋天急匆匆要跑的时候,她又拉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道,“尽量不要让抱养的事情被邻居知道。”
蒋天暗自记下这些小事,自负如他也能意识到,马队长处理大事的细致是他远不能及的。
再次开启问询时,孙兰一左一右坐着马淑娆和一个男警。看着三名穿着警服的警察坐在自己对面,江一莉脸上露出狐疑。
“你说李评是凌晨出发的,然后呢?”孙兰问。
“我睡眠不好,三点就醒了,正好接到他给我打的电话。他气喘吁吁的,说自己收拾东西马上出门,很激动的样子。但是没有开灯,到处都是黑的。他给我看手臂上的抓痕,都是血。”
“然后呢?”
“他说他马上到我家来,让我给他开门,让我家猫抓他一下。我问他‘儿子你怎么了?’”
三个警察都屏住呼吸,焦急地等着下文。
“他说,妈我杀人了。”
这个结果太过震惊,孙兰也怔住了。她跟一旁的男警面面相觑。
终于,马淑娆开口了。
“他说‘我杀人了’,你知道他杀的是谁吗?”
“就是他老婆。”
这句话在整个询问室炸开!
“我们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说你早晨7点给他打了视频电话,你可以证明他在家里睡觉!”
“那是李评叫我说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照他说的说了?”
江一莉呼了一口气,沉着地说:“我不能再为了他撒谎了。他给我买房买车,给我花钱,我不能说对他没感情。但是我也养他了!你知道养仇人的孩子长大是什么感觉吗?”
“要是他继续给我钱,这辈子我们各自安好。”
马淑娆目光垂向手边的档案。他们已经调查得知,江一莉一直领着李栋的抚恤金和遗产生活,从来没上过班,李评还在学校里申请助学金、勤工俭学金、奖学金,从小到大都是贫困生。江一莉连孩子春游的钱都没出过,除了学校免费的活动,什么都不参加。李评四十岁就白了鬓,看上去比江一莉还老。
果然,江一莉住的小房子写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名字,而钱却是李评出的。她的车也是李评买的,李评作为国企员工,逢年过节送米面油水果的福利,连寄送地址填的都是江一莉家。
她抱走的那个孩子,长成了一棵取之不竭的摇钱树。
江一莉从包里掏出一支泛着金光的口红来,又在马淑娆冰冷的眼神下放了回去。
“他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全都做了,很忍让了!我一开始也跟警察说了,他是七点多出门的。”
马淑娆说:“不是因为你爱他,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妈妈?”
江一莉的眉头一皱,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卷翘的睫毛忽闪一下。
“我从来没把他当作自己儿子过。”
“所以,你纯粹是出于感激,才在警察一开始问你的时候给了他一个不在场证明?”
“对。”
“但你反悔了?”
“因为那是杀人啊,”江一莉厌恶道,“李评竟然要我也变成杀人同党?他太毒了,跟他爸一个样。”
她又怒目一瞪,咬牙切齿道:“要我当着警察的面说案发的时候我跟他视频通话?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耀眼的翡翠耳环狠狠摇晃。
三名警察都感觉无从下手。
马淑娆紧紧抿着嘴。
明明是被告的证人,却在警方面前改口指认被告?
如果李评杀了张山琴,他怎么会那么紧张地搜查,嫌警察搜索速度慢?那张山琴的尸体,又在哪里?
两名警察都把求助的视线投向马队长。梳着低马尾的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江一莉。
她双手放上桌面,语气轻柔地问:
“江女士,你把另一个刚刚生产的妇女的婴儿抱回自己家的时候,你告诉所有家人、邻居,这是你生的孩子……”
“这就是该属于我的孩子,那个狐狸精勾引别人老公……”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你对所有人撒谎了,是吧?”
“是。”
“你给李评上户口的时候需要出生证明,你对医院撒谎了,是吗?”
“是,我对医生隐瞒了一部分……”
“那么,李评长大的过程中每一次叫你妈妈,你都应了,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真相,不管是买房子、买车还是任何事情,是吗?”
“我没有必要……”
马淑娆依旧平稳柔和,循循善诱:
“警察第一次找到你的时候,你说的是李评七点半出门,你亲眼目睹,但现在你说那是谎话。”
“对!假的!”江一莉瞪眼,蛮横地说。
“那么,你当时说他手臂上的伤痕是你的猫抓的,也是假的?”
“是啊!”江一莉大声道。
“但现在,你说了个截然相反的故事……江女士,问题在于,”马淑娆和蔼地笑了,双手握在一起,“你究竟是先前撒谎,还是正在撒谎……”
“还是说,你就是一个恶习难改、撒谎成性的……”
拳头砸桌,放声怒吼:“骗子!”
她瞬间的暴怒、强大的气场,把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吓得一动不敢动。桌子嗡嗡震颤,江一莉浑身一颤。
马队长一口气都不让她喘,立即问道:
“江一莉,你知不知道‘伪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做假证。”
“那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华国,作伪证的处罚是很重的!”
“知道。”
“那我再问你一次,你说的证词是完完全全真实的,没有一个字假话?”
“有一个假字,天打五雷轰。”
另一间询问室。
李评失去理智,激动地骂着眼前的警察:“你们为什么要骗我,太欺负人了!你们编谎话来框我?你们对我妈做了什么!”他站起来差点带翻了桌子,铁手铐咣咣砸在桌上。
赵程明连连道别激动,要上前去却被警察拦下来。
“为什么!妈!为什么要撒谎!”他眼泪留下来,嘶吼,“妈!我在这儿!”
接二连三的惨剧已经完全击垮了他,他哭号:“今天还有这冤枉人屈打成招的事?你们这群蛇鼠!”
身后,两名警察一左一右把他压在座位上,陆全一拍桌子怒目厉色:
“你嘴巴放干净点!”他怒指自己胸口的录像设备,“执法记录仪在这儿!”
李评头被压在桌子上,两道泪水顺着鼻子侧淌在桌上,痛哭出声: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没有……救救我老婆……救救我们……”
赵律师跟助理旁观这一切,助理吓得道:“那女的太可怕了……我早就觉得她不是好人。”
赵程明沉郁地一言不发。
咣当,隔壁询问室的门开了。赵程明像箭一样冲出去,不顾警察的阻拦,在走廊上冲那个深蓝西服套裙的背影大声怒道:
“你那一辈的恩怨,关一个孩子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你去找那个小三啊!你去找你老公的家人啊!你恨了李评几十年,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把仇报到了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高跟鞋哒哒地走起来,一步都没有回头。
“赵律师!”“赵律师别激动!”两个警察拉住他,他怒在头上竟然挣脱开来走过去,警察急得大叫:“赵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