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流去，夏已立。
这几个月，江颜一直都住在玉德堂里。
玉德堂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就名为清凉院，夏日里住进去清凉，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老祖宗大约是觉得之前的事情亏欠了她，这次江颜来了玉德堂，直接就让她住进了清凉院，对她也越发好了，让嬷嬷事无巨细地照顾着。
过两天之后，江雪儿也住进了清凉院，两人的卧房就面对面，难免每天都能看见。
这天，江颜正在房里埋头抄经写字，她觉得在清凉院里住着的这段时间，日子像是越过越慢了。
她的心，好像真正沉淀下来了。
这时候，三月从外面走了进来，额上满是细细的汗水，她擦了擦额头说道：“日头真大，明儿要进头伏了，老祖宗说要一起吃饺子呢。”
“头伏要吃饺子么？”江颜看向她。
三月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姐不知道吧？俗话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说的呀，正是这吃饺子的习俗呢。”
“大夏天的热得吃不下饭，吃点饺子开胃倒也不错。”江颜点头，见三月还用手在面前扇呀扇的，淡淡笑道：“瞅你汗津津的样子，快过来我给你扇扇风。”
说罢，她放下毛笔，拿起一旁的团扇在三月面前扇了扇，微微风把三月的发丝儿都吹起来，江颜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三月点了点头，然后赶忙接过扇子：“折煞我了，哪有主子服侍奴才的道理。”
“不碍事。”
“对了小姐，夏至姑娘刚才过来说，明天也要约您去吃饭，”说罢三月伤脑筋地挠了挠头，“这一个个的都凑到一块儿了。”
“是该去四夫人那里一趟了。”江颜的目光放空，缓缓落在某一处，轻声说道，“你去回了夏至姑娘，明儿中午就过去。”
“哎。”三月点头，即刻就转身出去了。
*
白梅院的地处偏僻，江颜从玉德堂走到那里，也花了不少时间。
头伏天，天上的日头确实不小，三月跟在江颜旁边，被毒辣的日光晒得蔫蔫儿的，只听见耳边嗡嗡地响着知了叫。
夏至就在门口等着，见江颜过来了，赶紧笑道：“总算来了，这一路也不知道撑把伞遮挡日光，怕是皮都晒疼了吧？”
“要说，这也就是四夫人，”三月紧紧抿着唇，颊边的酒窝都显了出来，“要换了旁的什么人，我们小姐才不会出来。”
“是了是了。”夏至笑得无奈，“就你们家小姐金贵着。”
“你听她胡说。”江颜没好气地说道。
三人一同进了里院，没看见陈珂和谷雨，江颜四处看了看，问道：“四夫人在后院吗？”
夏至摇头，神色有些黯淡：“夫人这段时间……都没有出过卧房。”
江颜眉头皱了皱：“为何？”
“总有那些烦事扰得她心不安宁，其实……”夏至咬了咬唇，犹豫了一阵才说道，“颜小姐，其实不是我们夫人让您过来的，是我私自过来找您的。”
“四夫人的情况不太好吗？”江颜问她。
夏至叹口气，也没说好不好，只是模糊说道：“总就那个样子，本来就有心结，最近暑热，她就越发打不起精神……我想想夫人在府里能说上话的人就颜小姐一个，就喊您过来陪陪她。”
“你早说。”江颜也担心陈珂，于是让夏至赶紧把她带去卧房。
到了卧房门口，夏至拉着三月在门外候着，让江颜独自进去见陈珂。
陈珂的卧房也一如既往地像她的风格，简单的陈设一眼就能看完，厅里摆了一对藤木椅子，一个小圆桌。
靠近床榻那边，只是单纯用了一扇刺绣着踏雪红梅图的屏风阻隔住了，其余也再没有其他。
江颜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只见陈珂一手支着床榻边上的木杆儿，轻轻撑着头睡着了。
可哪怕就连睡着，也都是颦眉抿唇的，似乎眉间总有化不开的愁怨，让她做梦都不开心。
陈珂睡得很浅，外面一进来人她就醒过来了，以为是谷雨便没有在意，只是过了许久都不见有动静，这才睁开眼看去。
正好对上江颜那一双清透沉静的眸子。
陈珂一怔，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过来看看四夫人。”江颜浅浅一笑。
“倒是稀奇，”陈珂用了一些力气才坐直，嘴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前些日子请你过来看花你不来，这会子又不请自来了。”
说完她顿了顿，又看向江颜：“说罢，这回又是什么事要我帮你。”
“没事就不能来找四夫人说说话吗？”江颜一脸无辜。
说罢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确实每次她去找陈珂都是有事，而平时没事的时候，陈珂又不喜欢人打扰，她也就很少过去。
也难怪陈珂一见她就问又有什么事。
“我哪有那么多闲话跟你说。”也不知是不是没精神的缘故，陈珂的神情看起来比往日要柔和一些了，不再那么冰冰冷冷。
江颜四下看了看，搬来一条凳子坐到床榻边上，轻声问道：“我听夏至说，你这段时间没什么精神，还好吗？”
陈珂沉默了片刻，回道：“不用你操心。”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口，多少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毕竟江颜好心问一问，得来一句冷漠的“不用你操心”，实在令人气愤。
可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一贯冷漠的陈珂。
陈珂说这句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只是想让江颜别记挂而已。这一点江颜还是知道的。
陈珂说完，卧房里又陷入了一片冷清。
“颜小姐过来也不说一声。”谷雨从外面端上来一些点心茶水，放在旁边桌上，笑着看向江颜，“不然就会备上更好的点心了。”
“那倒是我亏了！”江颜故作痛惜地捶了一下，说道，“下回我肯定让三月事先通报。”
谷雨掩嘴轻笑，关切地看了陈珂一眼，转身往外面走去。
陈珂靠床榻坐着，视线跟着江颜伸出的手转移到桌上，又看她在碟子里拿了一个水晶马蹄糕，慢慢塞进嘴里。
江颜注意到陈珂在看她，吃东西的动作一顿，故意瞪着眼睛说道：“怎么？四夫人莫非是心疼糕点被我吃了？”
说完，还没等陈珂回答，她又赶紧拿了一个马蹄糕，一副护食的模样：“四夫人也忒小气，我不过就吃了一两个而已！”
陈珂的嘴角牵了牵，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来。
江颜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陈珂笑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陈珂笑。
本来陈珂的五官就生得立体分明，再加上她平时冷着一张脸，看起来难免寒气逼人。
可是她这一笑，江颜终于懂了为什么江易洲执着要将她娶回来了。
春回大地，寒消冰融。用这一句来形容陈珂的笑容，实在过犹不及。
见江颜定定地盯着她，陈珂的笑意又渐渐敛去，就如同昙花一现，绽放在瞬间，又在瞬间之后隐去。
“你的占卜，学得怎么样了？”陈珂问道。
陈珂开口问，江颜也就老老实实作答，她认真说道：“我觉得还有待提高，但是已经能够准确预测一些大事了。”
“是吗……”陈珂的目光有些飘远，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问她，“能占卜别人的人生吗？”
江颜哽了一下，片刻没说话。
她不是故意不说，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她知道的东西很有限，一开始如果不是那个白头发的老者带她，她甚至连《玄天鉴》的门都摸不到。
现在她虽然会装卦摇卦，可毕竟还是只能扔着铜钱，照着卦辞生硬地判断。
“怎么？不能吗？”陈珂冷眼看向她。
江颜思忖了片刻，问道：“四夫人是想到我这里占一卦吗？”
陈珂的一双冷眸凝视了江颜半晌，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木桌，缓缓说道：“开始吧。”
江颜听后，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旧袋子，将里面的三枚铜钱倒出来，一一在桌上排开，然后转头看向陈珂：“四夫人想问什么问题？”
陈珂敛眸，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的人生。”
江颜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于是将铜钱合于掌中，开始为陈珂摇卦。
“本卦是同人卦，上卦为乾，乾为天，下卦为离，离为火。”江颜仔细分析着卦象，用指尖在茶杯里点了滴水，直接在桌面上画了起来，“但是……第四爻有变动，由阳转阴了。”
“所以如何？”陈珂面无表情，问道。
“变卦是家人卦，上卦成了巽，巽为风，下卦仍然是离。”
天干地支，六亲用神都自动在脑海里成型，江颜的指尖缓缓地滑过每一爻，最终在第四爻的边上停了下来。
手指轻轻点了点，江颜说道：“第四爻是阴，如果没记错的话，卦辞应该是……”
听罢，陈珂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嘲讽，又好像是深沉的悲伤。
——富家大吉，顺在位也。
江颜念出卦辞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重合在一起。
恍惚间，陈珂仿佛又看到以前那个人重新站在自己面前，满脸笑意地哄着她。
——此卦很不错，阴爻居于阳爻之下，幸福家庭，大吉大利。
那人这么说着。
“骗子。”陈珂嗤笑一声，眸里掩藏着坚不可摧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