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参军的头天晚上,我父亲独自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小屋里,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笔和纸分别给我爷爷奶奶和我大伯大姑留了封信。
整整一夜,我父亲无法入睡,思绪万千,迷迷糊糊地熬到鸡叫三遍,东方泛起了鱼白。
“当!当!......”厅堂里的大摆钟敲响了5下,我父亲翻身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后,蹑手蹑脚地把两封信藏压在饭桌茶盘之下,然后溜进灶屋间,取了一张大饼,从房梁挂钩上撇了半块鱼干,来到院内狗舍旁,轻声呼唤道:“阿力、阿力。”
大黄狗阿力听到喊声,一溜烟从狗舍里钻了出来,一见是我父亲,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甚是亲热。
我父亲一边把那半块鱼干塞给阿力吃,一边悄声说道:“阿力,侬小阿哥今朝要上前线当(打)美国赤佬了,侬在屋里相要好好看家护院,保护好咱呀(爹)咱亲妈呀!拜托了……”大黄狗阿力好像是听懂了意思,停止了吃鱼干,嘴里发出低沉的哀鸣声。
“撒拧(谁)?---”冷不丁的一声问话吓了我父亲一跳,忙答道:“吾!---”回头循声望去,原来是我奶奶。
我奶奶又问道:“噢,是国梁啊,天没亮起嘎早做啥了?同撒拧(谁)刚(讲)话?”
“没有旁拧(人),吾同阿力刚(讲)话。”我父亲回答道,但不敢正眼看我奶奶的眼睛。接着又撒谎说道:“今朝阿拉学堂有活动,老师让吾早点去。亲妈,把呀咱呀(爹)、哥、姐刚(讲)一声,吾走了。”说完朝我爷爷、我大伯和大姑屋里望去,依依不舍地推着自行车,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院子。
“放学了早点回家噢,国梁。”我奶奶又吩咐道,一边又纳闷地想:国梁今朝是哪能回事?
没想到母子这一别就是3年。
我父亲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向市政中心的军管会征兵处赶去。
一路上,大黄狗不停地紧随狂追,不时地狂吠和哀鸣,不时地用嘴咬我父亲的裤腿,想拽住我父亲,不让他走。
无奈之下,我父亲只好停下车来,一边安抚大黄狗,一边挥手驱赶道:“阿力,回家了,回家了,勿要跟随了,到森光(时候)吾就回来同侬白相相。”然而,这样三番五次也不能阻止阿力的尾随。
不得已,我父亲只好从地上捡起石块掷赶它,但大黄狗仍不肯离去,远远地相随,一边哀鸣,一边流着泪。我父亲见状,不禁一阵心酸,但他强忍着,重新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飞快地往前赶。
后来听我父亲说,自从他离开家后,大黄狗回到家中钻入狗舍中便不再出来,连续5天不吃不喝,直到饿死,这是后话。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花了一个多小时,我父亲终于赶到了军管会征兵处。
一进征兵处大门,里面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欧阳玉兰和她的同学们也都汇聚齐了,全都换上了崭新的黄绿色志愿军军装,一个个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显得格外精神闪烁,阳光灿烂。
“国梁,侬来了,赶快去签到,去换军装。”欧阳玉兰见我父亲来了,忙迎上前,带着他去签到和领军装。
这时,我父亲还观察到,欧阳玉兰先前那对又粗又长的秀丽辫子不见了,而变成了齐耳短发,显得愈发精神了,但还是让人感到惋惜,便问道:“欧阳,搿莫辫子剪它矣,怪可惜呀!”
这时,黄玉婷也凑上前来插话道:“欧阳姐,真的太可惜了,搿么(这么)美丽的辫子吾才舍不得剪呀。”
欧阳玉兰笑着答道:“勿可惜,勿可惜,今后要上战场了,条件艰苦了,长辫子没时间打理了,还是短发便当些,侬刚(说)是勿是啦?要不,玉婷,侬也剪了?”说着便上前抓住黄玉婷的辫子,用手比画着剪的架势。
听着欧阳玉兰的建议,吓得黄玉婷急忙往后躲,求饶道:“欧阳姐,侬就饶过吾吧。搿(这)辈子吾也不会剪辫子了。”但这句话却一语成谶,这是后话。
听到欧阳玉兰的解释,我父亲由衷地佩服,心想:还是欧阳玉兰想得细致周全,吾哪能想勿到呢?
换好了棉军装,背上了行李包,我父亲抱着刚脱下的学生装,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问征兵处的工作人员:“同志,吾换下的衣裳哪能办?”
“喏,摔到屋角里相。”工作人员手一指回答道。
“那吾脚踏车又哪能办?”我父亲又问道。
工作人员刚想回答,这时欧阳玉兰掀开门帘进来,问道:“周国梁,侬衣裳换好了哇?抓紧点,勿要疲疲沓沓的。”
“换好了,可吾的衣裳和脚踏车哪能办,欧阳?”我父亲又着急地问道。
欧阳玉兰不屑一顾地答道:“没问题,好办来噻,阿拉居委会的张同志来送新兵,托伊(他)带回侬家就行了。快点,要集合了。”说完拉着我父亲就往外走。
“嘀,嘀, 嘀”一阵急促的哨声响起,军管会大院内几名军官站成一排分别点名召集新兵入列编队,我父亲和欧阳玉兰她们被编入三中队。
上海志愿军医疗大队共分6个中队,有200多名新兵,其中三中队一共有30多名新兵,中队长是一个叫鲁大山的山东大汉,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足有一米八几,黑拗的面庞,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就像一个带兵打仗的武将。特别是他嗓门奇大,说起话来戆戆的,张口闭口都带一句“那个”口头禅,引得女兵们在底下不时地窃窃发笑。
而与鲁大山搭档则是谢洪川指导员,看起来更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文化人。他是四川重庆人,二十五六岁,操一口客家尾音普通话,据说是清朝湖广填川时广东人的后裔。他约一米七八偏瘦个头,显得质朴高大,一张国字方脸,显得严肃又和蔼可亲。特别是一副浓眉大眼,显得睿智精明,高鼻大嘴,显得英俊儒雅。他思维敏捷,善于从纷繁复杂的矛盾中,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有针对性地做好思想工作;他能说会道,善于从各种各样的思想问题中,寻找共性与个性的差异,解决指战员们思想中的疑惑和难题。
“嘿嘿,上级派这样一对能文能武的干部来带领一支医疗队,也是挺有意思和良苦用心吧?”我父亲心里想不到用更好的词汇来描写。刚想到此,又听见鲁大山发话了。
“那个--,咳,--嗯!”中队长鲁大山清清嗓子,站到了三中队的中央,用山东腔大声说道:“那个,同学们啊!噢--,不,不,应该叫同志们了。”话没说完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鲁大山忙摆摆手,压住了大家的笑声,说道:“那个,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报数。”
队员们依次报数。
“稍息,同志们,先让大家认识一下,俺叫鲁大山,鲁迅的鲁,大小的大,泰山的山。俺是个大老粗,不会讲话,但俺是个老兵,打日本鬼子,打蒋该死冲锋陷阵从来不含糊。如今让俺担任志愿军医疗中队的中队长,刚开始俺也不情愿, 俺一不懂医二不懂管理,拿枪杆子的手哪能拿得起手术刀和注射器,恁说是吧?后来俺想通了,不过不瞒大家说,俺是被老首长骂通的,嘿,嘿。”话未说完,又引来大家一阵大笑。
鲁大山摆摆手接着又说:“那个,不说这些了。到如今俺们大家走到一起来了,就是一个新的战斗集体,恁们都是来自大上海的年轻娃娃,没见过战争场面,到朝鲜前线将要面临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你们怕不怕?”
“不怕!”鲁大山冷不丁的问话令大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几个新兵稀稀拉拉,没有底气地应答,让鲁大山很是恼火。
他再次提高嗓门,吼道:“那个,上朝鲜战场,你们怕不怕?大声点。”
“不怕!”全体新兵大声吼道。
“这就对了,这才像是俺的兵。那个,大道理俺不说,从今天起,俺们中队的每个战士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切行动要听指挥,要随时做出牺牲准备,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当孬种,充熊包,当心俺枪毙他!听到了没有? 那个!”
“听到了!坚决执行命令!”新战士们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回答。
鲁大山满意地笑着表扬道:“好!很好!”随即收起笑容,严肃而高声地喊道:“那个,全体都有,立正,听俺的口令,向右转,跑步跑,前方操场17号,18号军车。”
三中队全体队员跑到军车旁,中队长鲁大山站在队伍中央用手一分为二,命令道:“那个,全体注意了,听我口令,前排的上 17号车,后排的上18号车,动作要快,男战士帮助一下女战士,快,快--!司机请发动汽车,目标火车北站。”
我父亲和欧阳玉兰等新战士上18号车。我父亲先帮欧阳玉兰把背包丢上了卡车,又推扶着欧阳玉兰爬上了卡车,自己随后往车上爬,因未戴眼镜,没看清落脚点,居然一脚踏了空,摔了四仰八叉。
鲁大山正好站在车旁不远处,见状立即发了火,上前一步踢了我父亲一脚,骂了一句:“那个,熊包,叫什么名字?这么大的个子,居然连卡车都爬不上去,起来,快起来,上车,别耽误时间!”说着一把把我父亲拉了起来。
我父亲站起身来,两腿一并,立正敬礼,微笑地答道:“报告中队长,吾叫周国梁,今年17岁。”
“那个,小伙子,好!有勇气,今后机灵点。快上车!”鲁大山似乎对我父亲改变了态度,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国梁,来,伸出手,吾拉侬一把。”说着,欧阳玉兰和她的战友们一起将我父亲拽上了车。
二十几辆军用卡车拉着新兵们开出了军管会大院,向上海火车北站驶去。
沿途主要街道两旁,到处都是送行的市民,到处都是欢送标语小红旗的海洋。
再说我父亲的彭越浦家中,我大伯周国栋急急忙忙从镇上跑回家中,急切地问我爷爷奶奶:“呀(爹)、亲妈,可看到阿弟,吾咋听拧(人)刚(讲),国梁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今朝就要出发上前线了,侬勿晓得?”
“啥?---国梁参军,吾哪能勿晓得?糟糕,今早吾就感觉到国梁有点异样。”听到我大伯的报告,我奶奶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呀(爹)、亲妈,侬看,阿弟留在茶盘下的两封信。”我大伯说着把信打开并念道:
爹、娘叩安:
恕儿不孝,今朝不辞而别去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让侬俩老担心了,恳请爹娘千万要原谅不孝之子。
近个森光,美国赤佬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刚刚获得的翻身解放的日子又面临倒退,阿拉每个热血青年是坚决不能容忍的。因此, 阿拉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明朝阿拉将随志愿军医疗队赶赴朝鲜前线,请爹娘放心,吾一定不辜负毛主席的教导,为祖国和朝鲜人民立新功,绝勿给爹娘丢面。
爹、娘,吾走了,请多保重身体,等打完这场战争吾再回来孝敬二老。
敬祝
安康!
不孝之子:国梁叩首
五〇年十二月十一日
刚念到这,我奶奶便急得捶胸顿足,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忙拉着我爷爷的胳膊:“国梁伊呀(爹),愣着做啥?还勿快去火车站把国梁拽回来,伊还是个小拧(人)啊,哪能上战场?勿要命了!”说完拉着我爷爷冲出了家门,叫了一辆脚踏三轮车,飞快地向火车北站赶去。
当赶到火车站时,这里已是人的潮流,花的海洋,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上海市党、政、军要员,成千上万的社会各部门团体代表和市民专程为新入伍的志愿军战士壮行。
我爷爷奶奶在拥挤的人海中穿梭,四处寻望,嘴里不停地呼唤着我父亲的乳名和大名,然而这微不足道的声音,只能湮灭在巨大的人潮之中。
而此时的我父亲,已登上了列车,急忙抢了一个靠站台的边窗位置,打开窗户,悄悄戴上眼镜,探出身体,不停地四处巡望,希望能在人的海洋中能看见亲人的身影。
时间是这样漫长而又这样局促,列车“呜”地拉响了第三声汽笛后,缓缓启动,送行的人群仍然依依不舍地拉着志愿军新战士的手,跟随着列车向前移动。
突然间,我父亲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爷爷奶奶,他猛地摘下棉军帽,使劲地挥舞着,大声喊道:“呀(爹)、亲妈,吾在搿里(这)里,呀(爹)、亲妈,吾在搿(这)里!”
我爷爷、奶奶此时也看到了我父亲,激动地挥手大喊道:“国梁!国梁!”
然而,列车在不断地加速又加速,很快驶离了上海站,爷爷奶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如潮的人流中。我父亲不停地向后寻望,双眼盈满泪水,任凭刺骨的寒风猛烈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