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郊客栈。
纪芸白坐在桌边，看着跪在面前的松月，面色如常，“你来了。”
松月恳求道，“夫人，将军吩咐过，让您在京中安心等待，您又何苦……”
“如果我说他会死在西疆，你会不会继续劝我留在京中？”纪芸白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没有半分玩笑。
松月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他声音紧绷，面有愠色，对纪芸白“咒”谢景阳的行为很是不满，却碍于身份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在看向纪芸白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陌生。
纪芸白早在逃出京城的路上，就已经设想过他的反应，见他面上神色也并不觉得意外。
“这场战役，他只能胜，不能败，你不知？”纪芸白问道。
松月声音冷硬，“即便如此，夫人执意去西疆，对将军征战也毫无助益。”
“你觉得他一定能赢？”纪芸白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生气。
“将军身经百战，对匈奴足够了解，夫人为何觉得将军不会赢？”松月反问。
“松月，你怎么能对夫人这样说话？”盼春看不下去，开口指责道。
松月并不看她，恍若未闻，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一双眼睛盯着纪芸白，像是要从她的面上找到答案。
纪芸白抬手，对盼春道，“不碍事。”
她仍看着松月，少年就算跪在地上，也依旧笔挺，不愧是谢景阳带出来的人，身上有他的影子，也有他不服输的劲。
但光是不服输，并不能打赢这场仗。
纪芸白问他，“将军出征时，户部拨的粮食可是足额的？”
松月眼中有些许松动，“不是。”
“是几成？”
“不足六成。”
“新米还是陈米？”
“现在是春末，各州未有收成，米自然是去岁陈米。”
“你确定是去岁的？”
“不能确定。”松月的底气在这一问一答里，已经泄了一半。
纪芸白却没打算轻易放过他，语气严厉地继续问道，“这六成粮食可否能支撑将军打完整场仗？”
“户部已经在加急征收了，一有……”
“回答我，能还是不能？”纪芸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步步紧逼地问道。
松月抿唇，极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能。”
得到想要的答案，纪芸白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松月。
“你就那么信任户部的补给能及时送到西疆？谢景阳在京时，一天跑户部两趟，也只要来了这不到六成的粮食！现在他人在西疆，谁去替他要粮？你以为户部还会尽心尽力地筹措粮食？”
“这是军粮，他们怎么敢怠慢？”松月下意识直起身子反驳。
“他们怎么不敢！”纪芸白声音拔高，“你不是没随景阳出征过，粮草充足的时候有几次？”
松月没答话，他心里知道，纪芸白说的都是事实。
云国看似极其强盛，实际上内里已经快被蛀空了。谢景阳一身战功，回京时风光无两，谁又知道他带兵打仗时粮草补给不上，只能渴饮雪的狼狈？
“这次不一样。”松月还是有些倔强，不愿相信在国破家亡的威胁面前，朝中还有人敢继续怠慢。
“不一样？”纪芸白冷嗤，“什么不一样？有谢景阳在前面顶着，刀没悬到他们头上，怎么不一样？你心里知道，这次背水一战的只有谢景阳！粮草供给不上，他只有死路一条！”
松月的背已经没有方才直了，他嗫嚅着道，“可，可就算是这样，将军让您留在京中，并不想您去西疆一同……送死。”
“谁说我是去送死的？”纪芸白面色不似方才严肃，眼底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我是去救他的。”
“救？”松月眼中满是疑惑和质疑。
夫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弱柳扶风，一吹风就会感染风寒，又怎么能去救将军？
“朝廷给不起的东西，我纪芸白给得起。”纪芸白垂眸看着松月，掷地有声。
松月感觉心跳声越来越大，他仰视着纪芸白，从未觉得一向寡言的夫人如此高大。
“夫人说的是，是粮草？”松月还是觉得不敢置信。
“你个呆子，夫人早就将铺子的利润和嫁妆拿去筹措粮草，一共十个粮仓，都屯在西疆了！”盼春气得推了松月一下。
松月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地上，得到肯定答案后，压在心上的大石头被挪开，他忽然笑起来。
“钥匙在我这，此行无人能拦我。”纪芸白忽又正色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虽然她手无缚鸡之力，这一刻松月却毫不怀疑她话的真实性。
“怎么样，还劝我回去么？”纪芸白抬了下下巴，问道。
看出她眼底又浮现出的笑意，松月有些晃神，还以为看到了将军。
“夫人此言振聋发聩，奴才……不敢拦。”松月规规矩矩地跪好，给纪芸白磕了三个头，伏地道，“夫人大义，奴才多有冒犯，还望夫人海涵！接下来的路，奴才誓死护送！”
见他态度转变，纪芸白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坐下来，道，“行了，别跪着了，客房早就给你开好了，去歇着吧，明早天亮便启程。”
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松月却毫无睡意。
客房是提前开好的，特意给他的，夫人就……那么笃定她能说服自己转变主意，同她一起去西疆？
他将今日之事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对纪芸白的敬意更上一层。
原以为夫人做生意是一把好手，没想到对朝中风向竟然也看得这样透彻。
经过今晚，松月更觉得纪芸白料事如神，不像是个女商人。她有勇有谋，虽是女儿身，却比许多男儿强百倍，更像是个……
松月将那个离经叛道的词语在喉间滚了一遭，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天不亮，纪芸白一行人便动身继续往西疆去。
这一路上起早贪黑，纪芸白虽多有不适却从未叫苦，硬是撑着赶路，原本十日才能抵达的路程，到垚城时，才用了五日。
同一时间，京城两人也终于发现纪芸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