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芸白扯动唇角,眼神中一片悲凉,“夫人,家法落在我身上时,谁又替我疼过?你只看到纪君吾他发高热说胡话,那日我受完家法昏迷在祠堂冰凉的地上,无一人来探望时,谁又想过我也是纪家的人?!”
多年来的憋闷,仿佛在这一刻撕开了一个缺口,让她情绪有了发泄之处。
可那些绝望早就被她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嚼碎消化了,如今说出来,却也没有任何痛快。
她的话犹如兜头浇下的一盆凉水,让邹氏忽然清醒过来,她那久不对纪芸白敞开的心门,忽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名为愧疚。
那时她顾着担心纪芳菲的安危,听说纪芸白受了家法却也未曾抽身去看管,原来她那时受了那么多的苦楚。
眼看着邹氏脸上的愤怒一点点消退,纪芳菲心下慌乱,赶紧道,“姐姐,此事怎能混为一谈?爹爹是气你将府中秘辛讲与外人听,才动手惩戒的,可是哥哥他……”
“你亲耳听到了?”纪芸白声音冰冷地反问。
纪芳菲看着她不带感情的双眸,心下一凉,忽然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分明几个月前她从浣衣局回来时,还是个唯唯诺诺少言寡语的木讷样,不知何时竟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都敢跟自己顶嘴了。
之前几次交锋都没从她手里讨到好处,这次算计更是落空,纪芳菲心中早就对她恨之入骨,如今被她当着邹氏的面回怼,怨气攀升,一时嘴快道,“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粗鄙爱讲闲话?”
“芳菲!你怎可如此说你姐姐!”邹氏呵斥道。
纪芳菲瑟缩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邹氏面前说错了话,赶紧眼含热泪道,“姐姐,事关重大,妹妹一时失言……”
“这便是你的真心话?”纪芸白不愿看她浮于表面的演技,别开眼,语气已然没有了方才的激动,只道,“你的事与我无关,是世子与人吃酒时随口而言,后被赵三小姐的兄长听到了。”
“怎么可能?!”纪芳菲的质疑脱口而出。
下一瞬她就意识到,的确可能。
世子荒淫成性,对谁都不过是一时新鲜,两人家世又是天壤之别,他当自己如草芥,拿此事嬉笑取乐,也不是做不出来。
纪芳菲气得发抖,却强撑着不肯在纪芸白面前失态。
“此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邹氏疑惑问道。
“我被冤枉至此,家法也受了,夫人却还怀疑我在胡编乱造?”纪芸白语气讥讽。
她少有的情绪外泄,若说这侯府里,她还对谁心存幻想,邹氏便是首位。
幼时最羡慕村里其他孩童受了委屈能找娘亲哭诉,而她孤身一人,有时还要被骂没娘的野孩子。在看到别人有娘可以撒娇依靠时,她总是会幻想,自己若是也有娘就好了。
被侯府接回认祖归宗时,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富贵,对她而言都没有娘这个存在让她激动。
直到邹氏用实际行动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面对纪芸白不带一丝依恋的眼神,邹氏心中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那不该是一个女儿看向娘亲时该有的眼神。
邹氏想解释,“不,娘是……”
“夫人不必多言,总之芸白说多错多,也不欲辩解什么。夫人认为如何,便如何吧。”纪芸白转过身背对着邹氏,甚至不愿再看她,“小侯爷一事罪有应得,惩戒也是侯爷亲自动手,夫人若仍觉得蹊跷,那便去官府询问如何处置。”
事情在侯府里解决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若是扯到官府那里去,府尹彻查后将纪君吾真的抖落到明面上,侯府的脸才是彻底丢净了。
邹氏面对着纪芸白冷漠的背影,想指责她心狠,脑海中却又闪过她雨夜一人躺在祠堂地上的凄惨画面,一时如鲠在喉,有口难言。
纪芳菲在一旁恨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纪芸白还真有几分本事,从前真是低估她了!
没想到进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邹氏就被她唬住,方才的盛怒已然消散,面上隐约可见内疚之色。
纪芳菲心中警铃大作,忙道,“娘,府医说了您不能情绪大起大落,还是先回去歇息吧?姐姐也是说气话,哪里会真的要那三十万两银子的赔偿呢?”
纪芸白差点被纪芳菲的话气笑,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不忘惦记她的聘礼。
她知道纪芳菲打得是什么主意,不过是想着,既然她得不到,任何人都别拥有么?
纪芸白偏不愿让她如意。
“二小姐若是有心替小侯爷周全,那就拿出嫁妆来抵了这三十万两赈灾银,想必一定能赚得个好名声风光出嫁,到时世子也得高看你一眼。”纪芸白不咸不淡地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纪芳菲怼得一口血哽在喉中。
她眼中恨意更盛,贱人,还敢拖她下水?!
纪芳菲又怕回绝得过于干脆让邹氏多心,心里恨死了纪芸白,面上却还得装出为难的样子道,“哥哥为了我的嫁妆一事用心良苦,若是清醒过来,也不会同意动用的,我实在不想哥哥再费心……”
借口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实际上都在全心全意为自己做打算,纪芸白没心情看她惺惺作态,打断道,“若无事,还请夫人和二小姐先回吧。”
看着她不近人情的侧脸,邹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原本的怒气也已消散,便任由纪芳菲将自己扶着离开落梅院。
刚出了院子,邹氏就按着太阳穴看向纪芳菲问道,“你与娘说实话,君吾到底是为何动了这心思的?”
纪芳菲眨眨眼便泪凝于睫,捏着手帕我见犹怜的模样道,“娘,哥哥向来对我宠爱有加,只是见我嫁妆微薄,又觉得姐姐聘礼过多,才心生一计……”
邹氏觉得事情未必有这么简单,但纪君吾一向头脑冲动,也不是全然做不出这种事。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没再追问,去了纪君吾的院子,对守在这的许郎中问道,“许郎中,前些日子芸白受家法时,你可曾去给她问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