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办公室,杨燕玲盯着电脑跟前的一盆多肉出神。这盆学名叫观音莲的多肉是她入职不久买的,养了已经有几年了。每当她看完一份电子病历后,都会盯着这盆观音莲休憩养眼。与她而言,眼前的这一抹小绿是希望的化身。她虔诚地守护着这盆多肉,希望它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各种小确幸。
杨燕玲的高考之路并不顺利。她在农村连续复读了两年仍名落孙山,就在家人劝她放弃复读时,她一跺脚又坚持复读了一年。终于在第三个年头考上了医科大,成了省城这家三甲医院的眼科大夫。杨燕玲深知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一半是靠运气,一半靠自身努力。但这份自信随着她踏进社会的大门不久,就被现实很快消化了。
职场的光怪陆离,众生百态,让她倍感迷茫、困顿,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昂首阔步,任何困难都压不倒的杨燕玲。她变了!变得怯弱、自卑,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她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灵魂,寻找真正意义上的心灵归宿。
她的这种消极情绪算起来应该是在填入职履历表的那天开始的。杨燕玲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在老家的一个乡办厂打临工,母亲则是该厂的保洁员。在一群出身显赫、家境殷实的同事面前,杨燕玲的履历表显得那么得格格不入。当她听到同事们偶尔谈论起乡下人愚昧的段子时,感到自尊心严重受挫。她害怕他们嘲笑她出身卑微,加上她想起进城打工的那几个发小说的话,在填家庭成员情况一栏时犹豫了,迟迟下不了笔。
她的那些发小是那样说的——
“那城里人看我们乡下人的眼睛是朝下的,鼻孔是朝上的。凭啥呀?城里那些没人干的活都是咱乡下人干!”
“是啊!别看城里风光,可人心龌龊得很呢!俺上回到一家体面人家做保姆带孩子,没想到那家老爷子趁着家里没人时对我动手动脚,吓得我工钱都没拿就跑出来了。”
“对,对,还有就是城里人狗眼看人低,还有……嗯……还有会仗势欺人!”
“燕玲,你留城里也没用,这世道就看关系。你要是没有半点关系,在单位干得最好也是白瞎。”
“燕玲,你争口气,争取出人投地,将来逮住机会好好修理这些骄傲自大的城里人!”
……
发小们满腹牢骚,但又不得不低头讨要生活。她们寄予了杨燕玲重任,也带给了杨燕玲各种烦恼。
“城里人狗眼看人低。”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杨燕玲的要害,她想起自己入职报到的那天,科主任睨视她的眼神,那种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大大地刺激了自己那根敏感多疑的神经。
她犹豫再三,决定在家庭成员一栏做些手脚。直接隐去了父母双亲的基本情况,给自己的人事档案写上了“孤儿”两字。当然,这些她并没有跟远在家乡的父母坦白交待。她得给自己做个完美的人设,这个人设将铺就她未来的阳光大道。为此,她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却也给自己套上了一道沉重的精神枷锁。
当年,管人事档案的是个年近花甲,面临退休的老头,也许年老昏花,也许不想多事,总之,杨燕玲的履历表上交后,并没有人打电话就其信息真实性进行核实。但杨燕玲的心头并不轻松,一块叫缺德的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胸口,一压就是几年整。为了赎罪,她买了眼前的这盆观音莲。
观音莲,这名字多好听啊!杨燕玲希望观音化身的多肉能暗中保护她,给自己消灾解难、遇事呈祥。当然,她也不断地在观音莲面前暗自承诺,积德行善,多做好事,以此消减自己对父母不敬不孝的这份罪孽。
她对着观音莲习惯性地做了几次深呼吸,也算是打坐,努力让心情恢复平静。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肩颈部位不那么酸胀了,全身的紧张感得到了缓解。
她打开电脑,点开张璐的电子病历陷入了沉思。这是一起临床非常罕见的病例,病人各项检查指标正常,但就是看不见。
病历上的主诉这样写道:患者因某夜路过池塘看到一不明脏东西受惊吓后,双眼视力骤降,光感减弱。自诉无相关家族遗传病史。检查无视网膜脱落迹象,黄斑光区良好,角膜、玻璃体也正常,按正常的生理结构解析,她的视力应该是正常的。但事实上,受惊吓后的张璐视物模糊,并日益严重,到后来只能隐约看到眼前事物的一个轮廓。
杨燕玲对张璐的病情初步诊断为心因性失明,也是医学上所谓的假性失明。张璐得的是一种情志病,而情志病的恢复过程有长有短,需要外界的积极干预,更需要患者自我的心理调释。
科主任已经几次三番跟她暗示了,让16床出院休养,不要影响科室床位的周转率。但杨燕玲看到张璐和徐枫求病心切的目光,又忍不下心跟他俩坦诚科主任的意见。这对从偏远乡村进城求医的年轻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看到他们杨燕玲就像看到了自己老家的那些堂姊妹们,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在她眼里,张璐和徐枫代表了所有在城里起早贪黑、为家庭生计奔波操劳的民工子弟。她了解他们在城里生活的不易,同情他们,怜惜他们,也想出手帮助他们。所以对于科主任的诘难,她除了请求暂缓让张璐出院之外,还提出了愿意拿自己的工资做担保,保证该病人不会因拖欠医药费而影响科室奖金的发放。
但科主任并不买账,她要的是效益。这效益跟奖金挂钩,跟她身上的各类昂贵的首饰和化妆品挂钩,当然也跟她日后的晋升挂钩。
“杨医生,你犯不着为了一个乡下人委屈自己。咱医院这样的病人多得数不过来,如果每个医生都像你这样慈悲为怀,那我们的医院还开得下去吗?方院长每年要上交的财政税收从哪里来?梁副院长分管的那个基建项目资金又从哪里来?还不在于我们各科室的创收吗?”
科主任高瞻远瞩,考虑问题总是站在院方的利益出发,不像杨燕玲总是站在病人的角度出发。
“嗯,主任,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谁都想做好人,可是好人不是以损失集体利益做的啊?哎!年轻人啊!格局要大,目光不能短浅啊!”
科主任看到杨燕玲低头不吭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重了,便主动给杨燕玲一个台阶下。
“这样吧!既然你不好跟他们提出院要求,那就给他们开进口药吧!我不相信这些乡下来的人能扛得住这医药费。到时候你不让她出院,兴许她自己也会主动提出院的。就这么办吧!”
话音一落,科主任就踩着她的那双高跟鞋“笃笃笃”地走了,留下杨燕玲一个人在办公室发愁。
这之后就有了开头杨燕玲提出让张璐打进口针的一幕。杨燕玲没想到那个叫徐枫的陪护居然下如此大的决心愿意承受这巨额的医药费为女朋友治病。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也让她为此感动不已。或许,他们打工一年的收入还不及科主任双休打飞的出诊的一次外快来得多。穷人生不起大病,这不是她杨燕玲一个人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