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阿姨出门后，周筠坐到周赞和身旁，他正在看当地频道的早间民生新闻，新闻里正在播放一个女人哭诉整容失败而索赔不成的内容。
“爸，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下。”她小心翼翼地说。
周赞和的视线仍旧专注在新闻节目：“什么事情？”
周筠边看电视，边把昨天的电话告诉周赞和，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爸爸，你看我们要不要去探望——”
“探望谁？”周赞和直接截断了话，他转头看向周筠的目光，冷如刀刃。
周筠喃喃道：“林慧。”这个名字一从她口中蹦出，她感觉周身的空气忽然一窒。
周赞和很少生气，现在那一张五官稍稍偏离日常所在位置的脸上，酝酿着她不曾见过的风暴。
“你忘记我跟你小时候说过的话了？”
“可电话里说——”
“电话里说什么关我们屁事！”他蓦地站起身来，那张脸上终于显露狰狞，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养你这么多年，一个电话就让你忘了本吗，我跟你说不要跟我提那个疯子，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当年要不是我，你早被那个疯子捂死了，现在一个电话，又惦记起她了，早知道——”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沙发旁，她坐在那里，承受着他突兀的指责，从一开始的害怕，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接过他的话，红着眼睛反讽：“早知道您还不如不管我。”
“啪”一巴掌猝不及防地打在周筠脸上，白皙的皮肤瞬间红肿。
周赞和涨红着脸，骂道：“白眼狼。”
她倔强地逼回眼泪，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她看到父亲眼睛里的厌恶，一览无余，所有的争辩顿时哑然。
这一巴掌让她恍然忆起小时候好像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母亲一直是他人生中的污点，那自己呢。
尽管她谨小慎微，眼里有活，做家务、去店里帮忙、教弟弟功课，但阿姨在背后抱怨她的时候，他从没有维护，要么沉默，要么就会说，等大了就好了，她大了，我也尽到该尽的责任和义务，以后不用管她了。
那时，她也会想，等长大就好，长大了就离得远远的。
也是这一巴掌，让她下定决心要去见母亲，她第一次如此靠近母亲，她想要知道当年母亲为什么想要杀死她，她想当面问母亲，让母亲亲口告诉她，是不是她不值得被爱，才会被厌弃。这个盘旋在心头多年的问题，尽管她想无视，但那里始终有个黑色旋涡，她无法逃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拽入旋涡中心，支离破碎。
这样想着，她砸碎了存钱罐。
一共346元，大多是以前外婆给的压岁钱，周赞和每周给的生活费有时不够，需要她的存款补贴，最后只存下这些。要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远远不够。
没有地方借钱，想来想去，只有同班的两个女同学苏虹和林倩倩还欠着她几十元钱，周筠拿出本子，上面记录了每次给那两个女同学带早饭的费用，合计有70元。虽然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
苏虹是周筠的同桌，林倩倩是苏虹的闺蜜，在高一（2）班，周筠为了融入她们的小团体，每天给她俩带早饭，对方一次也没有把饭钱给她，她一直没有开口讨要。现在她们都已经不理睬周筠，她自然也没有必要再假装附和，把该自己的钱要回来。
周筠给苏虹打电话，说要请她和林倩倩喝奶茶。在学校，虽然大家都不理周筠，但依着两人爱占小便宜的尿性，果然听周筠说请客去新开的很受欢迎的奶茶店，就答应了。
周筠双手插着兜，站在奶茶店外，这家新开的奶茶店在石浦古城入口处， 古城是当地古建筑的旅游景点，春节将至，古城里挂满了鱼灯笼，一到晚上，光彩绚丽和沉默古朴相融相合。
大概等了十五分钟，苏虹和林倩倩手挽着手走过来，苏虹率先看到周筠，但她没有叫周筠，只是眼皮一盖，继续和林倩倩说着话。
周筠心里嗤笑，面上不动声色，一看到他们就说，“你们喝什么口味？”刚说完，听到店员喊道：“抹茶珍珠奶茶好了。”
周筠转身接过，朝她们扬着手中的杯子：“我的好了。”
“今天怎么这么好，请我们喝奶茶？”话虽然是对周筠说，但苏虹的眼睛挂在头顶，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直接走到柜台前，给自己和林倩倩分别点了两杯奶茶。
等到付钱时，苏虹和林倩倩才将目光转到她身上，“付钱啊。”
周筠摊手道：“不好意思，钱没有带够。”
苏虹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最后恨恨地拿出自己的钱包，林倩倩在旁边拱火，凑近苏虹耳朵说：“周筠耍我们呢,请客不带钱。”
周筠从兜里拿出一张纸，不愿和她们废话：“这学期我总共给你们带了早饭17次，拿我的牛奶、豆浆喝这些就不算你们钱了，总共70元。放假了，把账也结下吧。”
苏虹瞪大了眼睛：“周筠，那些早饭是你自愿给我们带的，怎么现在翻脸要收钱了。”
林倩倩附和：“对啊，怎么好意思哦。”
“就是，突然约我们出来，原来搞这些，有病吧。”
今天早上本来已经一肚子火，最后一句“有病吧”更是直接踩到了她的雷区，周筠直接将奶茶泼向苏虹身上，劈手夺过她捏在手中的钱包，从其中各拿出一张50元和20元。
苏虹和林倩倩破口大骂，周筠把钱包扔回给她们，两人见她想走，扯着她的胳膊不让走，推搡之间，周筠摔倒在台阶下。
这时，一个女人出现：“你们干嘛呢？”
那张看起来不太和善的脸，周筠昨天才见过，只是那会儿女人虽然狼狈，但脸上挂着笑意。再遇到，她脸上的淤青还没退去，正冷冷地看着三人：“小小年纪，不学好。”这句“不学好”也不知骂周筠还是苏虹她们。
周筠正气头上，回了一句：“关你屁事。”与此同时，苏虹她们则指着周筠控诉：“她抢我钱。”
何宝珊见周筠嘴硬，并不解释，下意识地以为她默认，问苏虹：“多少钱？”
“70元。”
何宝珊在周筠的惊讶中，掏出70元递给了苏虹她们，还自作主张的替她道了歉。等两人离开，她见周筠还坐在台阶上，以为她脚踝受伤，伸手想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多管闲事。”
然后见周筠把抢来的钱揣兜里，没有丝毫歉意，心中不禁想到周筠的母亲林慧——以前可是三好学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她压着脾气说道：“周筠，我送你回家。”
周筠有点惊讶她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转念一想，昨天买海蛎子时她的善意多少变得有些虚伪，甚至因为在长隆宾馆外的所见所闻，有点瞧不上她：“不用，我自己回去。”
何宝珊脾气上来，非抓着周筠的胳膊，塞进出租车。在一声声“你干嘛—你干嘛”声音中，顶着路人质疑的目光，何宝珊不得不和她解释说：“我找你爸爸有事情商量。”顿了下，又道，“和你母亲有关。”原来何宝珊原本就是要去找周赞和，顺便拉了一个客人来古城，才看到周筠泼人奶茶那一幕。
周筠这才消停下来，垂下眼皮，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一到家里， 周筠就避开周赞和跑回楼上，猫在二楼拐角处。一开始何宝珊走进来，还四处打量了下，再看到周赞和时，她的眉头明显夹得更紧了。
何宝珊开门见山，把她接到阿勒泰市公安局电话的事情告诉周赞和，然后问他：“林慧这事，你怎么看？”
“这他妈电话还打到你这里，她这么多年没消息不挺好，现在反倒不消停了。”周赞和猛吸一口烟：“和我无关，她的事我管不着，都离婚十四年了，她现在还杀人呢，这怎么还赖着我。”
何宝珊一见他这种态度，一下子火气上来，“怎么就叫赖着你了，当年你追林慧的时候，倒是情真意切，你们结婚那会儿，我还去参加婚礼，这就算离婚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也不用做的那么绝吧。
“林慧出事了，她家里除了一个女儿，没有其他亲人了， 看在周筠的份上，多少也应该有点情义啊。”
周赞和烦躁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我说何宝珊，以前也没见得你和她有多要好，现在怎么这么上赶着找事，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甭操心别人。”
“我这人有情有义，就管着了，怎么了。周赞和你一男人，现在被老婆管得死死的，连做人都不会了。你不去，我自己去看林慧。”她刚迈出一步，又收回脚，尝试着再次说服周赞和：“这次有可能是林慧最后一次机会见到孩子，我问过那边公安局的警官，林慧想见孩子。”
哪知这时候，阿姨回来了，话题戛然而止，周赞和不客气地让何宝珊离开，并仍旧表示这事和他家无关。
何宝珊最后骂了一个字“狗”，声音很轻，大家都没有听到。周筠是从她的口型、神情里，辨别出来的。她看到周赞和铁青的脸色，忽然心情好很多，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母亲说话，颇有些逆水行舟的姿态。抛开其他，她想，何宝珊对林慧还是不错的。
她离开后，周筠跑向二楼自己的房间，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喊道：“喂，喂。”
何宝珊下意识抬头，不悦地看向她，这没礼貌的孩子。周筠却扬起甜甜的笑：“阿姨，你等等我，我有话和你说。”
何宝珊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等待，见到周筠气喘吁吁迎着阳光跑过来时，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周筠和少年时代的林慧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不觉柔和了几分。想起当时坐在老虎面馆里，看到周筠推着自行车路过时，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人，尽管林慧离开后，尤其周赞和再婚后，她很少见到周筠，没想到一下子长那么大了。时间好像只是眨眼间，人和事却都变了。
周筠从兜里掏出装着钱的透明塑料袋，里边有百元也有十元、二十元，她把袋子递给何宝珊说：“阿姨，你带我去见林慧吧。这是我攒的全部，如果不够，到时我可以写欠条，等我长大赚钱，再还你。”
何宝珊顿时对这个女孩另眼相看，但是她推拒：“没有监护人的同意，我不可能带上你的。”
无奈，周筠咬牙似得下定决心：“放心，我今天晚上肯定说服我爸。”
何宝珊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家里地址都留给周筠，对她说：“你妈妈和我是高中同学，也是朋友，将来有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
当天晚上，周筠就收拾好行李，她告诉周赞和，要去外婆老屋住上一段时间。外婆在的时候，每年寒暑假她都会过去小住，外婆不在了，老屋留给了她，她有时假期会去打扫住上一晚。经过早上的冲突，周赞和自觉动手是有点过分，便也没有阻拦。
天蒙蒙亮的时候，晨雾未散，周筠背着一个黑色书包，带着仅有的410元，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