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她看到两棵掉光了树叶的朴树,干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在白雾中,交错挣扎着,想要逃离寒冬的桎梏。
一辆绿色出租车飞快驶过一段荒凉的马路,仿佛穿过一层薄雾,再次陷入另一层白茫茫,她看着空荡荡的高速口,心跳陡然有些加快。
“周筠,我们出发了。”何宝珊的话音刚落,高速收费站的栏杆缓缓升起。
周筠望向后视镜,小镇隐匿在白雾中逐渐远去,摇下车窗,车内暖气瞬间蒸发,腥咸的空气扑打到脸上,刀割似得疼痛,但她感觉到这疼痛随着距离,也在远去。
何宝珊关上窗,看了一眼她,随口说道:“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说服周赞和。”
周筠没有应上这话,反而问道:“你和林慧关系好到已经可以开车去那么远的地方探望她了?”
因为寒潮、雨雪天气,又临近春节,没有买到机票,何宝珊因此决定开车带周筠从小镇出发去北方雪国,探视林慧。
“你不也没反对。”何宝珊思索了下,“和林慧的关系,怎么说呢,林慧在班级里人缘好、读书好,而我是个学渣,我们两根本没有多少交流。只是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有了走动。”
周筠轻轻“哦”了一声,堵住了她原本要往下说的话。何宝珊转而说起往事,或许是想拉近距离:“说起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见过。”顿了下,补充道,“那时你有七八岁了吧,应该是记事的年纪。”
车子一路向前,两旁山峦连绵起伏,云雾笼罩,像一片片被时间撕碎的记忆,若隐若现。周筠摇了摇头:“没有印象了。”
“也对,那时你还是小丫头,长得小豆芽一样。我记得,那会儿你站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前面跳皮筋的小朋友,羡慕的不行,我就去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说我和周赞和是朋友,让你带我去你家。
“一开始你不接,生怕我是坏人,问了我好多问题,连你外婆住哪里我都给你说了,才相信我是真的来找周赞和,领着我往家里走。等我到你家后,你才坐在台阶上吃糖葫芦。”她没有说,当时阳光落在院子里,小孩子小心翼翼舔着糖葫芦的样子,让她既心疼又软绵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她见到周赞和,就和他发生了一些口角,让他不要厚此薄彼,周筠毕竟也是他的孩子,谁家孩子七八岁还跟豆芽菜一样的。
何宝珊也是这时才想起,当时离开周家,她还给小周筠说,阿姨下次再带糖葫芦给你。但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周家,在周赞和的不欢迎中、在备孕的艰辛中和生活琐碎中,便也忘记了这个随口应下的承若。
“不记得了。”周筠望着窗外说。反而让何宝珊松了一口气。
原本周筠是不记得,但在何宝珊详细的提醒下,记忆逐渐清晰。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捕捞上岸的花蛤,丧失了根据潮汐变化,定期开合贝壳、吐出泥沙,保持清洁的能力,因为缺少海水的冲刷,泥沙长久堆积在体内,即将掩埋自己。而这段记忆只是其中一部分泥沙。
小时候,因为母亲的缘故,很少有人愿意和她玩,每次玩耍的时候,她都只能在稍远的角落看着。何宝珊说的眼巴巴,大概那时候她还是渴望伙伴吧。因为渴望,她逢人就笑出嘴角的一个小酒窝,甜甜喊人,当着她的面,大人都夸她。她以为夸奖,意味着友好。
后来她再尝试和街坊邻居家的小朋友玩耍,即使跳皮筋的时候,当个小木桩也可以,但当那些大人看到他们的孩子和她玩,又会喊自家孩子回家。有一回,她听到一个孩子的妈妈说,她妈妈是精神病,谁知道会不会遗传,你离她远一点。
再后来,她还是蹲在角落看着他们玩,然后出现一个女人,送给她一串糖葫芦,说是找爸爸。这是除外婆外,第一次来自他人的善意。后来,她听到屋子里女人和爸爸有争执声,但她没有动,仍旧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害怕太阳把糖葫芦晒化了一样,急切又小心地舔舐山楂外面的那一层糖衣。
女人离开时,那口甜还含在嘴里,她问她:“你还来吗?”
“下次来,阿姨再给你带糖葫芦。”女人模糊的脸庞渐渐清晰,她伸手抹掉小周筠嘴角的芝麻粒,却没有看到小周筠眼中的期盼、欣喜。
糖化了,渐渐也不记得那口甜了。现在想起来,周筠只觉得好笑。
车子驶入大狮子隧道,记忆穿过昏暗的隧道,一如站在旧时光里的小周筠,慢慢远去。开过这条全长3880米的隧道,十分钟左右到丹城,何宝珊看了眼油表说:“我们在丹城服务站休息一下,加个油,顺便吃点早饭。”
之后,车子拐入一片红房子,何宝珊排队等待加油,周筠下车去厕所。何宝珊加好油,到服务站里的商铺里,买了一团粢饭、一个鸡蛋灌饼,还有两个小巧的五芳斋豆沙粽和两杯热豆浆。回到车里后,左等右等好一会儿也没见周筠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有点担心。
快到卫生间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周筠和一个高出她一个头的男孩在打闹,男孩高高地举着手,低头俯视着女孩,在何宝珊看来,这可不就是青春。可是等走近,何宝珊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周筠的眼眶发红,隐含泪光,努力伸手去够男孩的手臂,试图去拿他手中的东西。何宝珊的视线随之上移,才看到他手中拿着手机,但这也不是周筠的手机。
她见过周筠的手机,可能当时惊讶的表情太过明显,周筠说这是她外婆的老年机,外婆过世后,变成了她的通讯工具
何宝珊悄悄走近男孩背后,一把夺过手机,那个男孩嬉皮笑脸、俯视周筠看猴戏一样的表情,忽然顿住。 何宝珊拿着手机左看右看,问周筠:“这手机怎么了?”新款的智能手机屏幕已经息屏,一开始她并没有尝试打开手机。
周筠涨红了脸,憎恶地瞪着男孩,愤怒道:“他偷拍我。”
男孩轻佻的目光从上而下:“就你这样,我们学校一抓一大把,周筠,你当自己是大美女啊,还偷拍。”
何宝珊疑惑地看向周筠:“这人是你同学?”
虽然有大人干涉,但男孩看起来有恃无恐:“对,我们同班同学,我说她误会了,我就是进去找我妈,她就觉得我偷拍。我拿个手机就算偷拍,那偷拍的人可太多了。”
何宝珊扭头问她:“这人还进女厕所了?”还嫌恶地看了一眼男孩,“四岁小孩都知道厕所分男女,你丫有病吧。”
男孩脸上的表情五彩斑斓,正要说点什么找回面子,何宝珊又说:“是不是偷拍,把你手机打开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她毫不客气划拉两下屏幕,有密码锁屏,问他:“什么密码?”
男孩一下怒了:“你俩有病吧,凭什么看我手机,这是侵犯隐私。”
“这么敏感做什么,”何宝珊嗤笑,目光泛着冷,“那我们去派出所吧,这事总得有个说法,这年头变态多,谁都装的人模狗样。”
那男孩劈手过来夺手机:“再不还给我,小心我给你们好看。”只是何宝珊先他一步,直接抓上他的羽绒服,厉声道:“跟我去派出所。”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略带惊恐的声音:“嘉家!你们干什么,欺负孩子啊。”
何宝珊的目光穿过那个叫陈嘉家的男孩,看到一个淡妆红唇的女人,明明一样的年纪,那个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面容白皙紧致,以前的那双单眼皮,现在变成了双眼皮,因为紧张的表情,整张脸像一张绷紧的弓弦,极限拉扯下,都快扯下那张面皮。
何宝珊心中骂了一句粗话,“靠,这也能碰到老熟人。”来人叫李晓冰,是何宝珊的高中同学,这石浦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多少年没有碰面的老同学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她想起回答周筠,关于她和林慧关系的话,脑中不自觉冒出当年的画面,两个女孩进出教室,即使是上厕所也是手挽手,曾经那张娟秀的脸笑吟吟地喊着她最好的朋友,晓冰,快点啊。
此时何宝珊先声夺人:“李晓冰,这你儿子啊?”
李晓冰微微一愣,看到何宝珊后,变脸似的收回了刚才的紧张,换上一种有点拿腔作势的气质,这种气质,是从条件优越而衍生出面目可憎的优越感,令生活不太如意的人自惭形秽,但今天李晓冰碰到的是何宝珊,一个像苍耳一样长满刺的人。
李晓冰的雷达瞬间启动,上手拽过自己的儿子,呵斥道:“我儿子怎么了,什么事情至于你动手动脚。”
何宝珊扬起手中的手机说:“看看你儿子手机里拍了什么。”
李晓冰的目光从自己儿子陈嘉家到何宝珊,再逡巡到一旁的小姑娘,背脊忽然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