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不亚于看到一头鲸鱼跃出海面的瞬间，女孩脱下衣裙，里边穿了一件淡蓝泳衣，追逐着翻滚的白色浪花，女孩朝她招手，晓冰，快来啊。
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长相好、文静的女孩儿——林慧，在十八岁的夏天，日出的橙红光芒映满天边时，像一条蓝色的鱼，起伏在海洋中。
不同于在学校乖巧的好学生，此时的她，瘦小的双臂奋力向前划去，像一艘砍断了缆绳束缚的小船，在尽情的颠簸中找到自由。
后来她才想起来，嫉妒，大概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但她依然是林慧最好的朋友，甚至更为亲密。
湿漉漉的气息里，水珠从发梢滑到她的手臂上，林慧附在她的耳边说，这是秘密，我妈妈不喜欢。
她看着林慧，仿佛窥见一只被打开的贝类，那颗洁白浑圆的珍珠。
曾几何时，她多想也拥有那颗珍珠，但随着时间，只能越加清晰认知到自己只是一块石头，而且是一块被海水侵蚀、千疮百孔的石头。
记忆猝不及防，但现在的她已经给那块石头绘上精美的图案，再也不见往日的窘迫。
李晓冰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覆满青苔的时光，一霎那，甚至无法区分眼前的小姑娘和当年的林慧。
何宝珊没有察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恍惚，李晓冰镇定地拿过手机，转头看向陈嘉家：“嘉家，你说怎么回事。”
“这不废话，能有什么事，她们冤枉我呗。”陈嘉家伸手要拿回手机。
何宝珊似笑非笑的打量，让她心中恼怒，拍开伸过来的手，说：“你不说，我就自己看看手机里到底有什么？不然还能平白无故的让你给人冤枉不成。”
陈嘉家阻止不及，只见她熟练地输入手机密码，打开相册，点开第一个视频。眼见李晓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何宝珊伸头过来看，李晓冰眼疾手快，按下了删除键。
尽管如此，何宝珊还是看到了一些画面，气得心头火拱上脸颊，对周筠说：“走，我带你到派出所去报案，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了去。”
从不知所措到羞愤，再到此刻的沉默，唯独没有委屈，也没有流泪，周筠只是抬眼惊讶地看向何宝珊，迟疑了一会儿后，才点点头。
李晓冰拦住两人的去路，换上另一张脸孔，按着陈嘉家给她们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实在对不起。”又对何宝珊说，“宝珊，你看这事，真的抱歉，下次我单独请你们吃饭，给你们赔罪。”
何宝珊差点被气笑：“李晓冰，你用不着向我道歉。人小姑娘才是受害者，要道歉也请正正经经给她道歉。”随即将周筠推到身前。
李晓冰定定地瞧着周筠，仿佛才认出来一般，她问何宝珊：“她是林慧的女儿吧。和林慧长得一模一样。”
何宝珊讥讽道：“周筠，这位曾经可是林慧最好的朋友。”
李晓冰恍若未闻，面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周筠，你叫周筠对吧，没想到长那么大了。”
周筠惊讶于眼前的女人曾经是母亲最好的朋友，精致的面容上，歉意像廉价的饰品虚虚挂在她的眼角眉肖，有几分格格不入。
她未必不懂其中的人情世故，她以为，何宝珊让李晓冰给她道歉，这是一个台阶，即便话再不好听， 母亲曾经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交情。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道歉 ，才将这件事收场。她想，不接受，又能如何。
而这边陈嘉家若有所思地盯着周筠，一句并不真诚的“对不起”，反而让她不安，但想到即将继续的旅途，她压下这股不安。
何宝珊见陈嘉家这态度，不悦道：“你这是什么——”
还没说完的话，被李晓冰截断，“对了，宝珊，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还有你最近怎么样？上次咱们的同学会怎么没来啊？” 抽口又对陈嘉家说，“你爸还等着我们呢，你先过去，等会我就回来。”
何宝珊被她的一连串问题砸晕之际，陈嘉家离开了，她看着陈嘉家的背影，摇头道：“李晓冰，你这儿子是没救了。”
因为有错在先，李晓冰无法辩驳，只能尴尬一笑，随即收整情绪，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抿嘴露出一个浅笑：“说起来，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上次同学会，肖敏说你在开出租车？”一副拉着她叙话的熟稔。
何宝珊敷衍道：“混口饭吃。”随即看一眼已经走到一旁的周筠。 周筠双手插兜，站在花坛边，正低头踢着脚下一个空易拉罐子。
“没想到能在丹城县服务站遇到，你们是去哪儿？”其实她并不关心何宝珊她们的去向，只是接下来的话，让她可以一扫刚才的狼狈，“我们市区的房子装修好了，今年打算在新房子过年，也是热热房子，等我儿子高考完，再搬到市区住，我们家老陈的工作也调到了市区，总归每周从市区到石浦两头跑也太累了，所以就咬咬牙买了个房子。
“我们家在火车站附近，那片地方可真贵，不过地理位置好，也算是买值了。”噼里啪啦的一堆话像已经攒在肚子里很久，终于找到出口，都争先恐后的往外跑 ，李晓冰甚至顾不上何宝珊的反应，只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洋洋得意中。
那洋洋得意中的优越感 ，溶解了刚刚陈嘉家所为带来的羞耻感，只是在看到何宝珊皱起的眉头中，坐过山车似的又跌回了地面。
何宝珊的目光像隔着幽微的时光，回到了过去：“李晓冰，你这些年真变了挺多的，也难怪后来你避着林慧好些年。”
她想反驳，然而话顶着她的喉咙，像噎了片馒头。何宝珊摆摆手:“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走了。”
李晓冰呆立在原处，有片刻的茫然，她看到何宝珊拉过周筠的手，拍去周筠棉服背后一角不知何时沾上的白色粉末，两人一前一后，往一辆出租车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看不到她们的身影，她才慢慢踱步往另一个方向，然后越走越快，茫然的神情也早已被骄矜取代。
只是这骄矜维持不了多久，开始变得慌张，她找不到她家老陈的车子，打老陈的手机、陈嘉家的手机，均无人接听。
李晓冰想破口大骂，但除了一遍遍打电话、发短信，她不得不承认，老陈撇下她，带着他儿子已经驱车离开。
服务站里，本就不多的车辆夹着寒风从她身边一次次疾驰而去，她走着走着，停在了服务站出口处，双手抱胸，裹紧羊绒大衣，终于蹲在地上，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这时，一辆车开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她面前戛然而止，“李晓冰，你怎么回事。”不满夹着抱怨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熟悉又亲切。
她一抬头，是何宝珊。来不及掩饰狼狈，她勉强挤出一点笑，虽然比哭还难看，“你能捎我一段路吗？”
在车上，瞬间被暖气包围，但李晓冰的心却比冰块还冷，终于那块维持体面的遮羞布被扯下 ，尽管何宝珊和周筠两人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但她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不自在，何宝珊没有问，她也没有解释 。
李晓冰上车后，尝试再次拨打电话，但仍旧没有打通。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何宝珊忽然开口：“我直接送你回家吧，你说你家在火车站附近对吧，具体哪个小区？”
“不用不用，这样太麻烦你了，下了高速，我直接打车就可以。”李晓冰连连拒绝。
何宝珊便也没再说什么，可能因为刚刚的话，李晓冰的心还半提着，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她一阵手忙脚乱按下接听键，不知怎么也按到了免提。
电话里传来陈嘉家幸灾乐祸的声音：“妈,你现在知道着急了吧，早干嘛去了，胳膊肘往外拐，我可是给我爸说了，这回铁定给你点教训
“把你扔在高速服务站就是给你提个醒，回家后，你可小心点，我爸脸色可不太好，我估计他这回下手，不会比上次轻。”说着，电话那头笑起来，“我爸说得对，你们女人就是贱骨头，不揍记不住教训——”
起先是失误，后来是被自己儿子的话惊呆了，她怎么都没有办法想象这是自己的孩子说出来的话，最后反应过来后，李晓冰只觉得无话可说，静默地挂了电话。短短一通电话，李晓冰已经跋山涉水般力竭。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惨淡的笑，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虚假。
李晓冰难过地坐在后座，想起陈嘉家对周筠的偷拍，再次道歉：“周筠，真对不起，是我没有教育好这孩子。”
周筠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峦、云层。此时，阳光已经破开晨雾，车子一往无前，行驶在象山跨海大桥，桥下面，海水浑浊地翻滚着，一艘捕鱼船破浪迎风，渺小而有力量。
对于李晓冰的再次道歉，她只是淡淡说道：“你不知道你儿子是个变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