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黑压压的脑袋像埋在滩涂里的竹节蛏,洒上一圈盐,个个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大声聊天,海浪一样的喧闹,层叠而来,又在几分钟之后,倏忽退去。
教室里只剩零星几人,三个女生在讨论胡一天,有一个男生还在做题,周筠收拾好书包后,才发现陈嘉家也还没有走。
白炽灯在走廊投下一片惨淡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越走越快,连影子跟着也费劲。一直到下楼梯的位置,拐进一阵风,灌入她的校服,像一只被撑开的风筝,她来不及反应,那风筝的线突然被拽紧,她只觉得背脊一僵。
一只手从黑暗中抓上她的手臂,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惊叫声被另一只手捂住,瞬间被塞回喉咙里。
“嘘,是我。”耳边有温热的呼吸声,鼻间是薄荷味的口香糖味道,早上那人说话时,她闻到过。
她挣扎的更厉害了,但男女力量悬殊,还是被拖进二楼楼梯旁的厕所,二楼的厕所在维修,整幢大楼几乎没有人,同学们早已陆续离开,她有点害怕,但尽量克制害怕:“陈嘉家,你干什么?”
陈嘉家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已被捏得皱巴巴,像一团揉起来的废纸。“没什么,我就想问你个事情,”他一边把信纸抻平,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我在教室簸箕里看到的,我就想问问,是你扔的吗? 扔之前你看过吗?
“虽然写的可能不够好,但花了我一个小时写的这玩意,也是很有诚意了吧,你直接就给扔了,多少有点过分吧。”
周筠谨慎小心地看向他,有点不理解陈嘉家的反常行为,开学才一个多月,他在学校便有了一定知名度。高一(2)班的副班长,成绩一般般,但长了一副好相貌,身高也高,会打篮球,和班级里的所有男生打成一片,不管是成绩好的,还是成绩差的。
“陈嘉家,你没事吧,现在放学了,我要回家,麻烦你让一让。”周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想绕过他,去打开厕所大门。
陈嘉家往前一步,仍旧挡着她的路,高大的身影像一张撒入海面的渔网,压迫感让她微微往后退去,“周筠,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拉开到适当的距离,周筠安抚住心底的慌张,斟酌着说道:“陈嘉家,我没有看不起你,就是——这个情书,我收着不合适才会——”
“什么叫不合适,周筠,你可真会装,不喜欢就不喜欢,你就给我回个信说明就好了,怎么还把我的信扔垃圾里,是不是我花一个小时写的东西只配和垃圾放一块儿啊。”说着,他逐渐激动。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陈嘉家,对不起,我给你道歉行吗,我真的不应该随便把信扔那里。是我做的不妥当。”周筠边道歉,边悄悄往门的边上挪动。
陈嘉家甚至让开了位置,当周筠以为他接受道歉,便可以离开时,她听到他略带恶意的嘲讽,“周筠,我听说你妈妈是个神经病,当年差点弄死你,是不是真的?”
脚步微顿,不可遏止的愤怒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扫荡所有情绪,她被这愤怒裹挟,甚至忘记这一刻的处境,“你他妈才有病吧,大半夜的把我带这里,不让回家,你是想干什么!”
陈嘉家却在这时笑起来:“原来这才是你的开关啊,周筠,你以为我真看上你了啊,我就好奇吧,神经病的女儿会不会也有潜在的基因遗传,你说你现在这样,跟个人格分裂一样,我看大家说的,就是真的。”
周筠像一头愤怒的小兽,但她在一通发泄后,已然回过神来,转身接着往外走,她不去管陈嘉家说什么,她要马上回家。
但下一秒,她不可控制地往后倒去,马尾被重重地拉扯,还好她用手肘撑了下,才没有后脑勺着地。
陈嘉家居高临下地笑道:“今天给你一个小教训,让你长长记性。”至于长什么记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嘉家今天从簸箕里看到自己写的情书开始,一整天憋屈的心情终于得以稍稍疏快。
他拽着周筠的手臂,直接拖到厕所最后一个隔间,隔间外面贴了一张纸,上面说锁已坏,不能使用。周筠挣扎,但那点力量被他随意拂去。陈嘉家把她关在厕所里,临走,还不放心,又随手拿过边上的拖把顶住门。然后吹着口哨离开。
随着口哨声渐渐远去,周筠才又扑到门上,大叫,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在——
她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在尝试几次爬隔间门失败后,她抱着书包,靠着白色瓷砖墙坐在地上,厕所灯也被关上,还好今晚的月光透亮,也还好她被关在最后一个隔间。隔间墙上有一扇窗户,尽管那扇破损的玻璃窗上贴着两条胶带,但柔和的月光穿过窗户,像外婆老宅里钨丝灯照亮的光晕,扫去了隔间那一小块漆黑。
她抱着书包睡一会儿,就惊醒,有猫叫声,如同婴儿哭泣般绵延不绝、此起彼伏。身体的温热在下半夜有点单薄,她背好书包,在有限的空间里跑跑跳跳,这时一阵风经过,隔着窗户,她隐约闻到了桂花香。
学校绿化种了很多的桂花树,风过时,地上一片金灿灿,空气中也洒满了桂花清香。她把书包放在地上,踮起脚,努力扒着窗沿,嗅闻这股淡淡的香气,紧绷的神经好像也因此放松不少。
一抬头,隔着破玻璃窗和胶带,望见天上的月亮,中秋节快到了,月亮浑圆,她往后退去一步,再垫脚看去,月亮已被胶带切碎。她想,她这么晚都没有回家,家里会有人来找她吗。
这一晚,太过漫长,睡睡醒醒,还背了语文课文、英语单词,不知不觉,天际蒙蒙亮, 有保安起床,巡楼从楼下经过,听到她的喊叫声,才把门打开。
保安大叔问她,怎么会被关在这里,这一整晚你父母都没有发现你没回家吗?
她沉默很久,在藏不住的委屈里,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是我不小心走错了厕所,才被锁里边了。”
保安大叔看着抵住门的拖把,叹气地摇摇头:“有事要给老师说,给家长说,现在的小孩子太不像话了。”
保安大叔的话并没有不对,但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愿意处理这些麻烦。周筠想起小时候很多事情,不管是她被人欺负,还是初中时老师开家长会说她不合群,所有的问题都是她的问题。她遭受同学们的排挤、孤立是她的问题,她和别人吵架,抑或受伤,也是她的问题。
她听过很多遍这样的话,别人怎么没有这个问题,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她试过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每当那时,她总是讨厌一切,连自己出生也讨厌。
周筠回家时,家里人都还没有起床,她换好衣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再后来,班里又开始传播她母亲的流言,母亲的故事像紧箍咒一样,再一次牢牢困住了她刚开始的高中生活。
她以为高中生活,大家忙于学业,过去那些闲言碎语好像消失了,她并不想让高中的班主任觉得她不合群、心理健康有问题,她试图变得“活泼”,附和同学的喜好、帮她们带早点,只想更快更好地融入她们。在那一夜之后,陈嘉家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针对她的谣言,一个又一个。
最离谱的是,有人说看到她为了零花钱,跟人上宾馆了。后来,让她帮忙带早饭的苏虹和林倩倩也不再理她。她想,这样也好,假装和她们一样的喜好,比读书还累。
都说谣言至于智者,但这个世上大多数都是蠢货。她只能假装不在意。
当故事被叙述,它的重量便已减轻。她看到李晓冰在听到“变态”两字时的惶恐,仿佛看到自己因为陈嘉家而遭受的一切,此刻正在反噬、回到陈嘉家的身边。
心惊肉跳的被关厕所、被陈嘉家造谣的经历,被周筠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那些沉重反而压在了李晓冰和何宝珊的心口。
李晓冰甚至说不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而显得没有意义,但她也只能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像每个母亲害怕自己的孩子走上歧路一样彷徨、恐惧。
李晓冰想起小时候的陈嘉家,那么温软的一个孩子,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小心翼翼抚养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努力去找寻陈嘉家成长轨迹里,她的失误,但脑海中,一开始是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继而是她和老陈吵架的画面,老陈拖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到沙发上的场景,那时候陈嘉家在哪里?
在李晓冰的回忆中,那时的陈嘉家才四岁,他打开自己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口,在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父亲打母亲的暴行中,长大了。这时李晓冰才恍然,陈嘉家对待周筠,沿袭了父亲的习惯。
他以为暴力可以维护体面、可以发泄怒气、可以掌控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