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虱子
周阿乙2024-03-22 15:143,034

  何宝珊想起在古城遇到周筠的事情,当时周筠没有解释,她以为是周筠的问题。如今听说周筠在学校的遭遇,她才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误会了。只是当她想和周筠求证那事时,微微转头,只见周筠在刚才说完那番话后,可能是不耐烦李晓冰不停的道歉,靠着座椅,闭眼假寐。

  那滚在喉咙里的歉意,便如奶茶里的小珍珠一样,又咕噜噜地滚回了肚子里。

  车内气氛低迷,三个人各怀心事,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痛苦和委屈,像沼泽地里的泥泞,潮湿、粘稠,逐渐淹没车子里的三人。

  何宝珊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李晓冰,她的妆容不再精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脸颊边的泪痕还没有干。转而又想到李晓冰对儿子的维护和陈嘉家对周筠的伤害,忍不住说道:“你再这么纵容你儿子,以后有警察叔叔替你管教。”

  李晓冰抬眼,又垂下眼皮,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气,难得没有反驳她。

  打破沉默后,有些话就像被拧开的水龙头,何宝珊略犹豫一会儿,便问道:“你家那位——打你了?”

  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不管是出于对老同学的关心,还是对男人打女人这件事的厌恶。李晓冰也有些惊讶,但那层窗户纸早已被捅破,她的嘴角抿得紧紧,很轻地点了点头。

  当何宝珊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李晓冰低头看向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雪花一样晶莹的宝石,闪烁着永恒的光芒。那光芒足够绚丽,让人迷了眼,她说:“新婚第一天,他喝多了,我没有照顾好他,他打了我一巴掌。那天我没有睡觉,一心想着第二天起来就和他扯离婚证去。

  “但是他醒来说不记得,跟我道歉,还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三天后,回娘家,我爸妈看见他笑得合不拢嘴,直说那场婚礼有面儿,给他们长脸了。我就想,他只是喝醉了而已,倒也不至于闹离婚。”

  再后来,日子越过越好,她怀孕了,而老陈的应酬也多了起来,她就辞去了柜姐的工作,专心在家安胎。在孩子出生之前,有一次,他应酬喝多了酒,发酒疯,又动手打了她。

  那时她怀孕三个月,好在没有动胎气,她在客厅坐了一夜,想了一夜,还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第二天,老陈照例道歉,这次他跪在地上求她原谅,保证以后喝酒点到为止,又买了很多她心心念念、不舍得买的礼物送给她。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再后来,孩子出生,他还是会动手,但从一开始的道歉,到后来没有道歉,最后只有习以为常。

  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揭开创口,没想到是在这个情况下,美满幸福生活的表象下,她的创口早已化脓。再仔细看,或许还能从里面揪出一条正在扭动的蛆。

  终于,那块绘有精美图案的石头,再次被扔回海中,在浪潮的不断冲洗下,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那千疮百孔的窘迫。

  “你就没有想过离婚?”何宝珊问道。

  李晓冰微楞片刻,之后摇摇头:“刚结婚时,偶尔还会冒出这个想法,后来——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了。”

  她想,是从父母对这个女婿满意的不得了的夸赞开始,还是从孩子出生后,舍不得孩子没有爸爸,也许是从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学会粉饰婚姻里的龌蹉。

  何宝珊听她这话,也想起她在高中群里的活跃和如鱼得水,比如上次的同学聚会,肖敏后来和她说了很多有关李晓冰的事情,羡慕了好半天。

  现在看来,这些羡慕,像彩色的泡泡,一戳即破。

  “李晓冰,我记得你读书时,语文不错,最爱看张爱玲的小说,那句华美的袍子什么的虱子,没想到你可真会藏虱子。”何宝珊摇头感叹,状似无意,却如一把利箭,正中靶心。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周筠闭着眼,补全这句话。

  李晓冰一下子又被气得眼睛红了起来,又委屈又憋屈。何宝珊见她这样,心有不忍,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便安慰道:“你看你还有华美的袍子,我的生活呢,只是一床发了霉的褥子,里边可不止有虱子。这样一想,你是不是好点了,谁的人生没点糟心事情啊。”

  李晓冰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后哭笑不得,何宝珊这么一说,她倒想起了一个事情,“你呢,你怎么还不离婚?昨天你在长隆宾馆的事情,群里大家都知道了。陈明也不是第一次出轨,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个性格怎么会忍下来。”

  何宝珊浑不在意:“我估摸着再捉奸几次,整个石浦镇都知道这个人渣了。我干嘛离婚,离婚让他潇洒,我不乐意,就跟他熬着。老子的青春喂了狗,现在这条狗想跑,我就拴着他,让他偷吃也一身腥。”

  周筠觑着眼看她,目光里的震惊难以掩饰,何宝珊转头朝她笑了下,“忘了还有小朋友了。不过周筠,你将来可得擦亮眼睛。”

  周筠嘀咕,这哪跟哪儿,还能扯到我。

  气氛渐渐放松,两人把话题转到了其他同学的近况,聊着聊着,李晓冰忽然问道:“你们两人怎么会凑到一块儿?你们这是去哪里啊?”

  何宝珊看了一眼周筠,只见小姑娘双手抱胸,侧了下身体朝向车窗,她只看到了一个后脑勺。

  李晓冰也是有眼色的,见状,尴尬地笑一下:“不方便也不用告诉我,我就随口问问。”是不是随口,何宝珊真不好判断,但想到李晓冰曾经是林慧最好的朋友。

  她问道:“这几年林慧有和你联系过吗?”

  李晓冰下意识反问:“林慧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林慧出事了?她是不是和你联系过?”何宝珊几乎确定李晓冰知道一些什么。而另一边看起来毫无动静的周筠,早已高高竖起耳朵。

  李晓冰有些犹豫,咬着嘴唇似有纠结,何宝珊从后视镜一看,便将她们这趟行程的缘由告知。

  当李晓冰听到她说,林慧在新疆阿勒泰杀人了,脑子里像有一根弦崩断,嗡嗡的痛。一时间,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身体却率先替她做出反应,眼眶瞬间通红。

  杀人,这两个字离他们太遥远了,通常李晓冰只在新闻里或者报纸上才能看到的内容,没想到会发生在林慧身上。

  她想起曾经的学生时代,想起她补考八百米,林慧陪跑给她打气;想起她数学成绩差,林慧帮她分析错题的一笔一划;想起两人在小卖部买一个雪糕,坐在石凳上,在夏天炙热的蝉鸣里,你一口我一口的分享。

  她也想起,林慧像一条蓝色的鱼,起伏在海洋中,自由的灵魂令她震动的瞬间。她还想起十六年前那个令人惊怵的夜晚,一直以来,尽管她逃避、视而不见,但仍旧像噩梦一般萦绕的尖叫,盘旋在耳边多年,不曾停歇。

  这一刻,她愧疚又难过: “一年前,林慧给我写过一封信。”

  信是寄到李晓冰娘家的地址,后来由她母亲转交,才收到。只是她并没有回信,或许林慧也不需要她回信,那是林慧和她之间的句号。十六年前,她对林慧的背叛、突然的断交、避而不见,被林慧赤裸裸地写在了那张纸上,这是一封来自林慧的正式告别,与她的友谊。

  李晓冰想起林慧在信中写道,我总是耿耿于怀,我们之间的点滴都是真实的瞬间。之前那样潦草的不告而别,总像是怠慢了多年的友情。我还是不会原谅你,但谢谢你在我曾经岁月里的陪伴。

  林慧,何尝不是她心中一道隐秘的伤痕。

  李晓冰微微仰头,眼眶里打转的水珠又渐渐干涸:“宝珊,我猜测林慧出事,只是因为我知道她在找一个人,一个危险的人。” 顿了下,她看一眼周筠,又问何宝珊,“你们知道林慧这个事情是怎么回事吗?”

  何宝珊说:“公安局那边没有说,只说林慧想要见我们。”

  何宝珊在开车,但她能感觉李晓冰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身上,李晓冰低语般说了一句,“你没想过她为什么要见你吗?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吗?我们同学会结束之后——”

  话点到即止,何宝珊知道她所说的那个夜晚,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渐渐潮湿,她的心跳变得有些快,她快速瞥了一眼周筠,说:“那封信说什么了吗?如果信还在的话,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这回李晓冰没有犹豫,点点头,“信在市区的新家,你送我到家吧,我拿来给你。”

  之后,李晓冰和何宝珊默契地再没有提到林慧,也没有提到有关信的事情。周筠伸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要砸破胸膛一样,她预感,李晓冰提到的信有关于母亲很重要的信息。

  她的母亲,现在看来,像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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