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阳下高速，车子直奔市区的七里香郡，那是李晓冰的新家。在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里，从破旧的渔港小镇，转眼，便是高楼耸立。
山峦、浑浊的海、风、渔船、尼龙线拖网、黑黢黢的脸、皴裂的手掌，还有无处不在的腥咸味，都被抛在了一百多公里之外。城市的天空灰蓝，高楼大厦林立，车辆川流不息，人们表情淡漠，脚步匆匆，像在奔赴一场不以为然的丧礼。
车子经过火车站，与路边的人们不同，那里更像一个水族馆，人们像各种各样的鱼，拥挤着、忙碌地汇聚到一处。周筠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春节还没有到，但春运已经开始。十分钟后，她们抵达目的地。
何宝珊并没有把车开进小区，找了一个路边的停车位停车。李晓冰说，你们在这里等我十分钟，我上楼把信拿下来。
何宝珊点点头，也跟着下车，对周筠说：“我去抽根烟。”
周筠看起来无动于衷，但在李晓冰离开后，她的目光像胶水一样黏在李晓冰身上，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她仍旧没有移开视线，仿佛要等着第一时间再次捕捉到李晓冰拿着信回来的瞬间。
何宝珊抽完烟，回到车里，周筠说：“已经过了十分钟了，她怎么还没有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关心这事，原来一直装睡呢。”何宝珊眉眼一弯，略带笑意说，“哪能把时间掐得刚好，没准她还在家里和她老公孩子叨念被扔在服务站的事情，我们再等等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待总嫌时间过得慢，何宝珊去外面接了一个电话，又抽完一根烟，这时已经过去半小时。之后，她给李晓冰打电话没人接。
“我进去找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在车里等我还是——”
何宝珊话还没说完，周筠已经打开车门，“我和你一块去。不过你知道她家门牌号吗？”
何宝珊耸耸肩，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同学知道。”原来，刚刚她给肖敏打电话，询问了关于李晓冰的信息，详细到几幢几楼几零几。
同学会时，肖敏总是羡慕李晓冰在这边买了房子，一直嚷嚷着来城里，要去李晓冰家做客。即便李晓冰假意客套，但还是把地址具体信息告诉她，欢迎她随时过来玩。
小区很大，问了路人，才找到李晓冰家所在的楼，一层大门敞开，但是电梯需要住户刷卡，李晓冰家在十二楼，她们蹭了一户五楼住户回家的楼层，电梯到五楼，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认命地爬楼梯。
到十二楼，感应灯亮起，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传来了争吵声音，听不真切吵架的内容，但能听出李晓冰的声音。何宝珊和周筠两人站在门外，正犹豫是否敲门，忽然又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
清脆的破裂声，像一记闷棍让两人都有些愣住，周筠拉了拉何宝珊的袖子，“我们走吧，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等晚点再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信吧。”
何宝珊皱眉，没有答话，直接敲门，一开始是轻轻叩三下，随即连续又急促地叩了五六下。
“这是别人的家事，没准她也不想让人看到——”周筠的声音忽的停住。
起先，门开了一条缝，何宝珊要推门，又有力从门内向外推去，一个中年男人从里头走出来，他的头发有点稀疏，戴了一副黑框眼镜，三角眼从眼镜后，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似有警告又回头看向门内，说了一句，我去抽根烟，便出门了。
男人离开后，大门孤零零地敞开着，有点单薄。何宝珊微微探头，刚好和李晓冰四目相对。
何宝珊问她：“要换鞋吗？”
李晓冰原本绑着的头发已经放开，她不自在的把头发拢到左侧，挤出一丝笑：“太乱了，脱什么鞋，你们进来吧。”那笑里的难堪，就像她们一进屋子就可以看到的花瓶碎片，一览无余。
看着一地的碎片，李晓冰说，这是我不小心碰到的。你们等一下，我先把这些扫了。
何宝珊看到李晓冰弯身扫碎片时，左脸脸颊红红的，她是再熟悉不过了，过会儿，脸颊可能会肿起来。
周筠则环顾四方，装潢看起来是很贵的欧美式，从沙发到墙壁上的画，从窗帘到餐桌，每一样看起来都很昂贵，她的目光被原木色玻璃橱柜上的一排杯子吸引，各种款式的杯子绘有各种图案，色彩有简素，也有华丽。像动画片里才有的五彩斑斓。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中，陈嘉家打开橱柜，取出一只白色陶瓷杯子，倒一杯水，然后朝她走过来。
她不自觉后退，往何宝珊靠近。
李晓冰已经清扫完花瓶碎片，她往房间去的步伐微顿，然后对何宝珊说：“关于信，我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何宝珊转头看了一眼周筠：“你在这里等我。”两人一前一后往房间走去，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陈嘉家和周筠。
陈嘉家喝了一口水，随手把水杯放在茶几，然后按了几下遥控器，一边挑选节目，一边随口说道，“我都不知道见过我爸打我妈多少次了，但每次我妈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我一开始想不明白，后来我找到了原因。”
周筠并不搭理他，他自顾自接着说，“女人啊，就是虚荣，就是贱。你看我妈在外头多光鲜亮丽，实际上她在家里就跟个保姆一样。
“你也一样，就是贱。周筠，我老早听说你家庭不好，你妈妈是个神经病，你爸爸再婚，又有了个儿子，谁还会管你。本来我写信，你应该感谢我，你看，你这么糟糕，还有人喜欢，不就是一件值得高兴、感恩的事情吗。非得让我看不顺眼你，现在好了，我觉得比起喜欢这种一时兴起，好像捉弄你更好玩了。”
周筠气得浑身发抖，极力忍耐想骂人的冲动，在别人家里，她不想多生是非。只是陈嘉家见她小脸煞白，但没有出声，反而觉得有趣，又添了一把柴火。
陈嘉家打开手机里的百度网盘，然后点开视频，举着给周筠看。“还好我多留了一个心眼，视频早被同步上传网盘。”他像恶魔低语一般轻声细语，“你现在跟我来，不然我把视频群发给我们班同学。”
说完，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周筠看了一眼何宝珊和李晓冰所在的房间，只有隐约的说话声。随即，她快步跟上陈嘉家。
一路下电梯，一直到他家楼下后面靠江的后花园，说是后花园，其实也是绿化带，陈嘉家选择了一条鹅卵石小道，附近正在修建一个小池塘。她一路沉默地跟着他，脑海一片空白，全是那个视频。
陈嘉家忽然停下，现在四下无人，他站在她前面，又扬起手机，打开视频拍摄，说：“你要是跪下来，磕头给我认错，求我。可能这事我就也算了。”
可是周筠又有什么错，只因为服务站里陈嘉家被迫认错，他就要加倍还回来。周筠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陈嘉家被她看得上来了火气：“跪啊，不道歉也行，我就把视频发给大家看看。”
见周筠神情似有松动，他摆好视频，兴奋地说：“你还要说你妈妈是神经病，所以你自己也是个神经病，再扇自己两巴掌。你要不照做，我就把你的视频挂我们当地论坛去，你说你爸爸看到了，会怎么样。”
见周筠还没有动作，他冷笑着转身回去，一边拿着手机准备发送视频。这时，周筠从还没有建好的小池塘边上捡起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朝他的后脑勺砸过去。
陈嘉家似乎也有感觉，头一偏，石头擦着耳朵边飞过去，一下子就擦出了血。
“啊——”一声惊呼在不远处响起。而这时，视频已经发出去。
当时何宝珊和李晓冰走出房间，发现周筠不在，李晓冰发现陈嘉家也不在，两人都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李晓冰按照陈嘉家手机上的定位找去，一直到小区后花园的小池塘边，刚好看到石头砸向陈嘉家。
李晓冰吓得尖叫，好在最后并无大碍。
何宝珊得知周筠被偷拍的视频被传到了陈嘉家那些狐朋狗友的小群里，气愤至极，直接当场要抽陈嘉家的脸，李晓冰挡在儿子身前，挨了这个巴掌。
何宝珊见李晓冰还护着陈嘉家，问周筠：“报警吧？”
李晓冰知道陈嘉家实在太过分，差点给她们跪下，哀求道：“他还小，我一定好好教育他，宝珊，周筠，求求你原谅他这一次。我保证，视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周筠面无表情，何宝珊眉头一跳，忍不住爆粗：“你保证有个屁用。”
李晓冰见儿子耳朵边上有血流下，又心疼，又是气愤，她拍打陈嘉家的手臂，夺过陈嘉家的手机。陈嘉家吃痛，退在一旁，对何宝珊说的报警，也有点发憷。
李晓冰说：“我会把视频全部删除，嘉家受伤也当做一个意外，而且如果事情闹大了，对一个小姑娘影响也不好。”并且希望和平、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事情，让两个孩子都不受影响。
周筠不同意，坚持报警。何宝珊却有些犹豫，她想起刚才在房间里李晓冰说的事情，还有那封信，她已经看过信里的内容，不想周筠也如林慧一样被人八卦。
在那个封闭落后以捕鱼为主业的小镇，流言就像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鱼腥味，被人反复咀嚼、消遣、审视。当年林慧杀女的传言，直到如今还未消散，人们不关心事情始末，只是需要在忙碌又无聊的生活里，从别人的苦难中汲取养分。
如果事情闹大了，周筠会和林慧一样，会被一遍又一遍拉出来鞭笞，即使她是受害者。
何宝珊最终劝说周筠接受这个结果，她告诉周筠：“她们没有时间处理这个事情，要赶快去见林慧。”又说，“女孩子碰到这个事情，就是这么不公平，如果能小事化了也好的。”
李晓冰连忙表示她会当着她们的面解决视频的问题。她打开陈嘉家手机里的群，视频被发在一个小群，总共六个人，陈嘉家是群主，李晓冰当场解散这个群，然后找到其他五个人的联系方式，挨个打电话联系。
好在寒假中，现在还没有到中午，时间也早，很多人并不在线，五人中只有一人看过这个视频，其他人还没有来及看到就被踢出了群。而看到的那个人，在李晓冰联系后，也马上删除视频，不然她将会联系对方父母，同时警告他不删除，如果网上传播，她这边就会报警。
这才将视频的事情解决。而周筠不得不接受这个和平的解决方式，只是内心深处，她不无失望，她看向何宝珊的目光也泛起了一些说不清楚的讥诮。
何宝珊决定在这边休息一晚上，再出发，以确保视频的事情确实被彻底解决。临走时，李晓冰又打来电话，让何宝珊等等。
周筠坐在车里，看到李晓冰从小区急忙忙地跑出来，两人又再说了一会儿话，而后，李晓冰从兜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何宝珊之前，看了一眼车子的方向。她不确定李晓冰是否在看她，也不知道她们的对话是否有涉及她的事情。
但当周筠看到何宝珊坦然把红包揣兜里后，她嗤笑一声，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