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卓尔提醒时间还剩五分钟。
徘徊在心口许久,最想询问的一个名字,林慧终于问出口:“周筠——她在周赞和那里过得好吗?”
何宝珊也在犹豫是否告诉林慧真相,但最后她还是将有些话咽了回去,“说不上好,但也不会太差。你知道吗,周筠跟你一样,读书可好了,脑袋灵活。”
她笑着点头,想再问,突然不知道应该问什么,她对周筠一无所知,她的女儿多高了?兴趣爱好是什么?喜欢吃什么?有没有要好的朋友? 这些细枝末节在生活中显而易见的答案,她全都不知道。
那笑渐渐又变成歉意,“对不起,宝珊,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我让阿克警官保管了一张银行卡,一共十万,虽然不多,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周筠做的,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好吗?”
何宝珊没有答应,只是问道:“你等下就能见到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
嘴角的苦涩逐渐蔓延,林慧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没脸,也怕她不接受。将来如果她遇到困难,还请你——”
未说完的话被打断,何宝珊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放心,我会把她当女儿一样。”一句话,再次让林慧红了眼眶,她不停地说着“谢谢——”
何宝珊的眼睛晶亮,像从前读书时,林慧拿到英语试卷的分数,转头告诉她,难得考出一个不错的分数。她坐在林慧的后桌,虽然不亲近,但两人目光对视间,调皮喜悦。
“谢谢你,林慧,谢谢你当年救了我。”
何宝珊离开后,门半开,阳光斜斜照进来,明亮的灯光一下子变得黯淡,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处光亮,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推开半掩的门。一张稚嫩的脸庞在光芒中探出,她看不清女孩的目光,眼眶一阵温热,手指无法停止抠挖指甲边缘的肉。一直到周筠坐到她的对面,她压下翻滚在心头的愧疚,依旧没有挪开视线。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露出好看的笑容,但牵动的嘴角,像被命运压弯的脊梁,纹丝不动地向下耷拉着,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一样,被时光钉在耻辱柱上。
周筠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慧,她幻想了无数次的母亲,让她觉得憎恶的母亲,就这样坐在她的对面。周筠打量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委屈、难过、难堪、生气,好像所有情绪都消失了。夹在黑发之间显目的白发,干裂粗糙的双手,不再是何阿姨口中娟秀的脸孔,还有那双一直噙着眼泪,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
她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是个大人的样子。因此先开口,张嘴半天,话语却好像消失在空气中,要抓住点什么似的,周筠从脑海里临时抓出一句话,“她们都说,我和你长得很像。”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 ,而后她看到看到林慧的泪水滑过眼角。
林慧哽咽着否认:“没有,明明漂亮多了,像阳光一样耀眼。”
看着她迅速抹去泪水,看着她努力调整表情,终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周筠忽然觉得委屈,低声说:“从来没有人夸我漂亮。”很多人夸她成绩好,但从来没有人夸她漂亮,是因为她长得像母亲吗。
两人沉默着,只是这沉默是流动的,她们彼此一点点靠近,惶恐又小心翼翼。
“长高了……”
“现在鞋子穿多大了?”
“有没有好朋友?”
“在学校,都好吗?”
……
她絮絮叨叨地问了很多问题,周筠始终沉默。
渐渐地,林慧平静下来,她的目光被周筠放在桌上的手吸引。右手小拇指关节上有一小片溃烂,是冻疮被抓破后发炎了。
“我小时候有一次长冻疮了,不知道听了哪个老人的话,说把冬天的第一场雪存在酒坛子里密封,等第二年夏天到来时,再打开,用这坛子雪水清洗长过冻疮的位置。下个冬天,就不会长冻疮了。”
周筠问她:“有效吗?”
“恩,后来再没有长过。”林慧看着自己的手说,“来这里后,才开始又长冻疮。”
“但是石浦很少下雪。”
“那就下雪的时候,存一坛子。”
凝固在空气里的静默,逐渐消失,心底的话流淌出来。周筠终于说出多年来困惑她的问题,“爸爸说,当年你想捂死我,是他及时赶到才救下我。这个话,从我记事以来,一直流传在小镇的街头巷尾。
“我来,是想问问你是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周筠说这些话的声音一直不高不低,窒息般的平静,将先前稍稍散去静默,再次凝结成冰块。那冰块化成尖刀,刺向林慧的心。
周筠每说一句,林慧拼命摇头。她抓着自己领口衣襟,仿佛那疼痛要戳破胸膛,“不是,不是这样的。当年是误会,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
当年林慧自杀,把孩子留在了房间。小周筠睡觉时,总爱滚来滚去,睡相不好。那天也是这样,被子不小心被裹在了头上,小周筠快呼吸不过来。而她,在卫生间割腕。好在周赞和及时回来,救了孩子,也救了她。
但周赞和再也无法忍受她,选择离婚。谣言在这时候传了出来。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尽管刚发现怀孕时,她并不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当年参加同学会的前几天,她和周赞和有过一次婚前旅行,他们去了温州雁荡山,两人第一次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再过几天,便是他们的婚礼,一切都自然而然。当她发现怀孕,是在同学会一个月后。
在那夜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接受周赞和的亲近,即便是新婚时期,她也借口身体不舒服推拒。深夜,她辗转难眠,即便入睡,也会因梦中狰狞的黑影而惊醒。她时常坐在家里的窗台边上,望着挂在夜空的月亮,晕黄柔和,怔怔落泪。
周赞和以为她是工作压力太大,一开始维持了体贴。时间一久,他开始不满,家里收拾的不够干净,饭菜不够好吃,有时也会表现出对她郁郁寡欢的厌烦。后来,月事推迟,身体出现了初期妊娠反应——呕吐,去医院检查,才得知怀孕。
在拿到报告那一刻,她还是懵懂的,直到医生说,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仿佛晴空白日里,突然一声响彻天际的雷电。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无助的再次询问医生:“会不会搞错了?”
医生指着报告的一个数据说:“你看,这个HCG值已经超过标准值,你这个数值,怀上大概是有四五周左右了。”
她漠然低头,医生还在说:“叶酸可以吃起来了,十二周内建档,建档需要的资料贴在门口公告栏,你到时拍个照片。”
“医生,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以药流吗?”她下定决心不能要这个孩子,想到那一夜,她止不住浑身颤抖,如果按医生说的时间,她无法确认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医生似乎有点错愕:“你结婚了,现在这个年纪正好要孩子,到时身体恢复也快,要不要再考虑下?”
她摇摇头,非常坚决 :“不要了。”
“那我给你说明下情况,如果药流的话,你最好让你老公陪着一起来,因为服用药物,到时可能会产生副作用,你要在门诊这里服药,排出孕囊才可以离院。”
林慧垂头说:“我老公比较忙,可以我自己一个人吗?”
医生稍稍犹豫后同意,约定好下次看诊时间。准备离开时,下一名患者进入诊室,林慧没想到会碰到熟人,是周赞和的表姐,正在为备孕第二胎。她惊慌失措,与对方敷衍地打过招呼后,匆匆离开。第二天中午,她在教育培训机构备课,周赞和突然过来找她。脸上藏不住的笑意,“原来是我要当爸爸了啊。怪不得你最近都不太舒服,脸色也不好,今晚想吃什么,我提早下班买菜给你煲汤喝。”
人要怎么隐藏事实,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肚子里翻江倒滚,她干呕着跑去厕所,不知道是因为怀孕,还是难以接受的惶恐。
怀孕的消息,迅速抵达亲人和亲戚间,关心纷纭而至。婆婆每天换着花样做菜,买平时不舍得买的高档苹果,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母亲看着她目光,似乎也饱含了赞赏。
仿佛怀孕是女人在婚姻中必然经历的过程,也是检验女人是否能够成为合格的妻子的一项指标。他们把怀孕架在高高的位置,她甚至不敢提起“流产”这两个字。在所有的约定俗称中,她的意愿并不重要。
在一声声关心中,她退却了,负疚感在每日的关心和爱护中逐日加重。但小生命在她的肚子里,逐渐长大,肚子像气球一样膨胀,又让她有着神奇的体验,身体和精神备受煎熬。在看到三维里的孩子时,她终于明白她无法再舍弃这个孩子。
当她经历二十个小时的疼痛后,终于生下一个七斤二两的女孩儿后,护士把孩子抱到她的身旁,她轻吻孩子的脸颊,泪流满意。
那么小小软软的孩子,又有什么错。她告诉自己,这是她和周赞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