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后,林慧辞掉了教育培训机构的工作。当时她因为在机构内是比较受欢迎的英文老师,收入比在船厂当学徒工的周赞和高很多,但因为需要养育孩子,基于传统观念,即使在她辞职后,周赞和的工资不够家用,需要婆家每月帮衬一笔钱,仍旧只能是她辞职。
她承担了照顾家庭和孩子的大部分责任,每天仿佛有干不完的活,加上原本的失眠症,她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但周赞和说,他在外头工作已经很累,不想在家里,再看到她这样让人郁闷的表情。
安抚哭泣的孩子,换尿不湿,没有睡眠时间,惶恐的内心,都像悬在崖岸边上一条紧绷的绳子,随时都会断,她也随时会掉落。她实在没有力气,迎合周赞和的需求,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孩子的出生,让她庆幸有理由拒绝周赞和的求欢。
满月、周岁、两岁,时间倏忽而过,她的脾气变得更加的不好,有时控制不住的歇斯底里,孩子无法停止的哭泣声,尖锐刺耳,丈夫深夜回来携带的香水味,洗碗池里永远洗不玩的碗,擦拭油烟机里一层层结实的油垢,胃疼、手腕疼、腰疼、头疼、掉头发、漏尿,所有这些都充斥着这间屋子,她被困在这里,变成囚徒。
而屋子之外的人们,仍旧不满意,“老公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养家,她带一个孩子都带不好”、“生了一个女儿,婆婆自然不乐意上门帮忙,据说爷爷连孩子名字都不愿意取,这是还等着第二胎生儿子,再取名呢”这样的话,即使关着门,还是会从四面八方飘进她的耳朵。
她经常哭泣,在孩子睡着后,独自吃着饭会哭;上厕所发现孩子爸爸在马桶圈上留下的尿渍,会边哭边用纸巾擦干净;也会因为哄不好孩子而哭泣。她感觉自己是一个糟糕的女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出现幻觉。那天她打死一只蟑螂,然后等孩子睡着后,开始打扫卫生,忽然四处钻出数不清的蟑螂,她踩不死它们,蟑螂顺着拖鞋往脚上爬。她打电话给周赞和求助,最后周赞和回来,看着眼前干净的地板,只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继续回去上班。
她呆在原地,忍不住掩面大哭。
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日子里,小周筠慢慢长大。从还是个小婴儿看不出长相区别,到两岁,林慧看着女儿,经常觉得害怕。虽然她极力掩饰,但那夜的噩梦没有远去,她每天试图从孩子逐渐长开的五官中找到丈夫的影子。但每次她越看,越觉得孩子变得陌生,既不像她,也不像周赞和。
她有时也会害怕孩子。谎言、恐惧、生活里的一地鸡毛,她爱这个孩子,但又无法面对孩子,每天在这种撕裂、疑神疑鬼中,终于彻底崩溃。
她被送往精神病院那天,医生说,这是重度产后抑郁症。
但这些话,林慧没有办法全部告诉周筠,只是讲了一部分真相。她极力解释: “我生病了,但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压在心口十多年的石头在这一刻被搬开。周筠听到她的回答,凝重的小脸终于松懈下来。但想到另一个问题,阴霾再次笼罩过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她说:“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林慧连连点头,然后随着周筠说的话,她的面色突然像失了生机般苍白。
她听到周筠说:“我听到了何阿姨和阿克警官的电话,知道了——我可能不是爸爸的孩子,对吗?”
林慧无法直视孩子的目光,枯萎的月亮在颤抖,沉默着。周筠再次追问:“我的亲生父亲是那个人吗?”
“这个重要吗。”林慧垂着头,手指指甲边被撕拉出一块红肉,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周筠,不要问这个问题,好不好。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妈妈。其他的不重要。”
周筠看着她手指上的伤口,忽然感觉小拇指上的冻疮又开始痒了。“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为什么那么多年不回石浦,不来见我?为什么回来也只是偷偷看我一眼,拍一张照片?为什么对小耳朵那么好,却让我没有妈妈?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长那么大,没有一个朋友。小时候,她们都说我是神经病的女儿,不让其他小朋友和我玩;长大了,我成绩好,他们还是讨厌我。讨厌我,好像和讨厌石浦镇上腥咸的空气一样自然。爸爸不喜欢我,阿姨也不喜欢我,我洗再多的衣服、再多的碗,多乖,都没有用。我在那个家是多余的人。”
林慧的整个心脏揪起来一样的疼,她的孩子,她应该想到的,只是不愿面对吧。可是她没有解决困住她一生的黑影,又能如何面对周筠。
她只能流着泪摇头:“我也不知道。”
周筠犹豫下,鼓足了勇气说:“我想做亲子鉴定。”
“我不同意。”林慧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带着哭腔说道,“如果——你要怎么办?”
“我总不能一辈子藏着这个疑惑,这样我以后要怎么面对爸爸?而且如果真的结果证明我和那个人是亲子关系,对你的案子也有帮助。”周筠看着林慧湿漉漉的脸庞,“如果有机会,将来你还能出来,我们还能再见面。”
林慧望着这张稚嫩的面容露出成熟的神色,“你不恨我吗?”
周筠抿嘴,思索了下,说:“恨。但没有那么恨了。”她的手轻轻拉住林慧的一只手指头,“何阿姨说,母亲是故乡。故乡是归途,我也想有自己的故乡。”
林慧大大的、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周筠小小的手,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有一瞬间,周筠仿佛自己变成了母亲的角色,她好像也看到林慧那么多年的不容易,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亲子血缘的关系,她从听到何宝珊的电话那夜开始,已经没有那么恨母亲了。
母亲并没有想要杀死她。这个答案将她从黑色的旋涡中心拉了回来,支离破碎的人生,也在努力地拼拼凑凑。世间有田埂、山丘、草原、沙漠,有羊肉汤、烧饼、八宝饭,很多很多她没有见过的风景和美食,也有惦念她的人,这样的人世,有她的一席之地。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
二十分钟很短,也很长,十六年的困顿出现了豁口,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
离开时,在阿克卓尔的允许下,周筠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简爱》,她拿出那张照片,递给林慧,虽然疑惑,仍旧告诉她:“外婆五年前过世了,脑溢血。虽然你什么都没有说,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
林慧捏着照片,照片是在她八岁时拍的,她和母亲站在一艘搁浅的舢板船前,两人的笑容都很明亮。
面容严肃的母亲,很少笑,更何况笑得那么开心。她努力回想那一天,才记起那天是她的生日。那时候,父亲也还没有过世。
母亲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好强但又很自卑,她不确定这样的形容是否准确。母亲的娘家很穷,外公以前爱赌,一次外公赌输,欠了爷爷十五元。后来二十三岁的母亲为抵消十五元的赌债,嫁给了父亲。
母亲说,她这一辈子都想挺起腰梁做人,不想总是低着头。但林慧想,是不是人低头低习惯了,即便抬头,总有一丝颤颤巍巍,总觉得自己不够资格。母亲抬头,看到的不是比过去更好的生活,不是知足,是邻居家新买的21寸彩电,是母亲表姐住上了新楼房,是堂嫂新买的时髦的裙子。母亲抬头看到的是无休无止的比较。
父亲从事捕鱼,一直是一个老实人,母亲强势,也算互补的性格,家里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起码生活无忧,林慧小时候过生日,父亲都会定一个生日蛋糕。那时吃不饱的人家也很多,更不用说吃生日蛋糕。
但母亲总是觉得不够,她努力补网,父亲努力捕鱼,她努力学习,都不够。她在亲戚、邻居间有着较好的口碑,看到邻居新买的彩电,毫不吝啬称赞,称赞对方眼光好,对方的老公有本事。之后回到家里,她的脸像被塑封的照片一样,一直郁郁不快,对丈夫和女儿都会有诸多挑剔。
母亲最讨厌她的堂嫂,是曾经母亲年少的伙伴,一起打猪草,一起上小学,后来朋友变成了堂嫂,原本差不多的穷,也因为经济条件,渐渐拉开距离。母亲的堂哥有一艘自己的远洋渔船,每年收入和父亲靠舢板在近海捕鱼的收获比较,毫无疑问是巨大的。
不知道是传统,还是仅仅因为母亲不喜欢堂嫂,母亲对堂嫂的穿着也时常指指点点,但那些指点的人也不止母亲。露胳膊露腿的裙子,被她们说成风骚。红色的口红被说妖里妖气。
这样的指指点点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新的事物冲击着小镇的旧审美,渐渐大家习以为常。只有母亲,仍旧站在另一端,用审判的目光,挑剔着这一切。
而林慧自然从小被迫跟随母亲的标准。她的童年,和蓬蓬纱裙、白色的连裤袜、红色的小皮鞋无关,但父亲总是能带给她惊喜,草编织的蚂蚱、有着漂亮纹路的贝壳,还有他偷偷带着她去海边游泳。
丹麦女作家托芙.蒂特莱文森形容自己的童年,“童年又长又窄,像一口棺材,无法独自走出……”
那么她的呢,林慧想,她的童年是一条条散发着腥咸臭味的巷子,她不停奔跑,在巷子的出口,翻涌着彩色光芒。她以为她能够抵达。但在八岁那年夏天,禁渔期,母亲看到别人偷偷下海捕鱼,卖出高价,羡慕得不行。母亲怂恿父亲,父亲也在某一天的半夜偷偷去捕鱼,那天风浪忽然变大,船被打翻,父亲不见踪迹。
违禁捕鱼,原本要罚款坐牢,只是到处搜寻,也没有找到父亲。
那年夏天之后,她不停奔跑,仍旧找不到出口。没有那束彩色光芒,只有望不见头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