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后,林慧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母亲的脸消瘦,近乎刻薄,她日夜工作,不知疲倦。也变得更加不容易被取悦。
日子稀松平常,林慧却时常感觉战战兢兢,耳边经常会响起母亲的声音,“我这双手不知道补了多少张网,现在烂成这样,痒的整夜睡不着,都是为了你。”她很怕自己不能让母亲满意,因而让母亲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得。
成绩稍稍下滑时,母亲不会打骂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之后哀叹自己命苦,独自这么艰难地养育她,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
有一回,小学四年级下半学期,她因为身体不舒服,有一门考试不理想,数学更是掉到班级十名之外。成绩出来那天,母亲加班回家很晚,当时赶工期交网,母亲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月。她不敢睡觉,捏着成绩单,在房间里等待。
母亲看到成绩单后,原本疲惫的面孔在白炽灯里,逐渐变得尖锐。母亲说:“林慧,你以后要跟我一样吗?”母亲伸出手,直直地摊到她面前,手背、手心烂掉的地方,夹在黑色痂中,露出了粉色的肉。除了做新网,有时母亲也会补渔船上的旧网,烂鱼烂虾的腐臭味渗透了尼龙网绳,母亲的手也被感染,经常痒到睡不着,尤其是夏天。
林慧哭着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是心疼母亲,还是害怕变成母亲这样的人。那夜母亲提着她的衣服,把她关到了门外。母亲说:“我从来不打你,但你也应该记点教训。”
她拍打着门,哭喊着,妈妈,妈妈——随着里边的灯光暗下来,她默默地坐在大门外,灯光稀稀疏疏,黑暗像是随时会扑过来,吞噬她。她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盖里,喃喃自语道:“ 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努力。”
不知过去多久,夏天的晚风渐渐露出一点凉意,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声。她循着“喵”叫声望过去,只见对面的墙头上趴着一只猫,泛着绿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幽灵般注视着她。她不敢动,猫敏捷轻盈地跳下墙头,它起先警惕的往前迈出一只前肢。渐渐大胆,它靠近她,黑色的皮毛仿佛与黑夜融合。
猫就站在一步之遥,看着她,在那一双绿色眼睛的瞳孔中,她变得如此渺小。她悄声询问,“你没有家吗?”黑猫像是听懂了一般,走到她身旁趴下。它陪着她,害怕渐渐淡去,她困得睁不开眼睛。
后来,母亲打开门,她被抱进屋子里,迷蒙间,看到那只黑猫走入未知的夜,之后再没有出现。
母亲没有再婚,曾经也有人介绍男人给母亲认识,但母亲总是摇头拒绝,无奈地说一句,“孩子还太小,不考虑这个事”。大家都夸赞母亲为孩子牺牲太多,新时代里,母亲为自己做了一块牌坊。随着她长大,这块牌坊也压在她的身上。
母亲的抱怨里又多了一个选项,“要不是为了你,我早离开这个家。你还记得那个王叔叔吗。就是以前你李阿姨介绍的,现在他和他老婆两人经营一个早餐店,做得风生水起。你以后要更努力,不然我为你做的,都白瞎了。”
她只能不断点头,会的,我会努力,考个好大学。后来,她的成绩从来没有掉出班级前五名,考试第四名,母亲说前面不是还有三个同学考得比你好;等下次有进步,成绩第二名,母亲仍旧盯着第一名的成绩,差了九分,有点多。即使她是第一名,外人夸奖赞美母亲,有个聪明的女儿。母亲总是谦虚道,“她还小,能看出个啥,将来就是上大学,还得找工作,我这辈子是操不完的心。”
其他人便会感叹道:“对啊,现在养个孩子多不容易,你还是一个人带,把孩子养的那么好,真是太厉害了。”
林慧知道自己应该感激,也会时刻跟着母亲的提醒,记住母亲为她所做的牺牲和努力。但有时,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在几近窒息时,再次回到水里,以获得短暂的自由。
她可以不穿好看的裙子,她可以常年只穿校服,她可以不关心学习之外的任何流传在同学间的娱乐,但是她喜欢游泳,想要像鱼一样跃入海里。那是她离父亲最近的时刻。
但母亲不允许,可能因为父亲死于海难,也可能仅仅因为母亲不喜泳衣太过裸露,谁知道呢,她也不在乎。在夏天暑假,她总是偷偷地溜进海里,在翻滚的白色浪花里,她奋力划动双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去更远的地方。
可是一个更大的浪,将她打回了原处。
小时候,以为长大了,人生会变得容易。看不见周围大人为生活吞咽的苦楚,总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大学毕业后,她留在杭州工作,刚入职,薪资不高,将一部分工资寄回家里,一部分留作生活费。她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一楼,和别人合租,房租便宜。
合租的二房东是一个离异的女人,独自带着女儿。“我女儿平时住校不回来,已经高三,周六日回来也是埋头学习,到时你在家的话,安静点就行。”住进来之前,二房东这样交代。
老小区非常旧,墙面脱落,电线在半空盘根错节,房间常年照不到阳光,散发一股霉味,地面很潮湿,她买了塑料地毯铺上,卫生间没有暖气,也没有蓬头,只有一个水龙头。夏天洗澡,只能把脸盆放在凳子上,和小的时候一样。冬天的话,她会选择一周去一次公共浴室。
马桶很容易堵住,脏水往上涌动,屎尿浑浊地漂浮着。半夜起来,没办法上厕所,她和二房东两人一个倒水,一个用皮搋子反复堵住马桶洞口,但搞到天快亮还是没有搞定,最后还是请专业的人来。
有时睡着睡着会有老鼠从头上跑过,她买了老鼠贴,等下班回来,看到贴纸上黏住了四五只小老鼠。那个房子的蟑螂、老鼠,像是消灭不完。
最麻烦的是,夏天台风来,这里的地势低洼,很容易被水淹没,她曾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屋子里被淹了,水没过床脚一半,等水位下去,即便她做大扫除,那股霉味依旧不散。
在一家化妆品工厂,她被招聘作为外贸经理助理,她的领导姓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脾气不太好。刚入职,吴经理会把一些散活派给她,但又不会具体告诉她如何操作,如果她询问,简单一两句带过,通常她还是一头雾水。再问,便会被责问。有一次,一个国外客户发来订单要求,吴经理只把数量和产品告诉她,让她做生产通知书给生产部和采购部,但这个产品的具体规格要求,他全然不耐烦解释。只是指着办公室的柜子说,里边的文件,有以前的生产通知,让她去里头一份份翻找同一个客户的同一个产品。
还有打样品、包装、寄样,跟单,和生产、采购的沟通以及出货的安排和单据,是一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工作,但其中的人情世故是倍加艰难的忍受。她曾经被骂哭过一次,那天吴经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指着她的脑袋,不停地骂着“猪啊猪脑袋”。她忽然情绪绷不住,跑去卫生间哭了出来,才发现裤子上都是血渍,来了月事。
在这样忙碌又压抑的环境中,母亲经常打电话让她回去,她仍旧坚持了一年。后来母亲打来电话说,她骑电瓶车被汽车撞倒,住院需要有人帮忙。公司不允许请假超过三天,林慧只能辞职回石浦。
母亲伤到肩膀和腿部,腿上打了石膏,她第一次照顾母亲,才发现母亲苍老了很多。面容皱巴巴的,颧骨上长出了黑色的老年斑,头发白一半以上,只是母亲的眼神依旧不曾松懈。
母亲说,虽然读了大学,但你也不是机灵的人,大城市里那么多聪明有能力,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人,你拿什么和人竞争。 在外头那么点工资,吃住哪样不花钱,还不如在这边找个工作。
她几乎没有挣扎,就答应留下来。
不机灵,也不够聪明,只是一个普通大学的毕业生,确实没有竞争力。她没有信心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
之后,她在镇上重新找了工作,虽然不是学校里的编制老师,但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当英文老师,也颇为体面。母亲经常碰到认识的人说,他们家的孩子在林慧的班级补习英语。他们夸赞母亲教育有方,有些人甚至想要跟母亲取经。母亲仍旧摇头谦虚,“要是厉害的话,就留在大城市了。不过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头,我也不放心。在这里,以后找个知根知底的对象,我才能放下心来。”
知根知底的男人,是周赞和。周赞和和何宝珊的丈夫陈明是朋友,所以何宝珊知道周赞和对林慧死缠烂打的追求。只是很可惜,两人的婚姻最后不欢而散。
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日子,她经常想起母亲,想起孩子,想起那只黑猫。母亲说附近从来没有绿眼睛的黑猫,看着不吉利。她想起它迈入黑夜时,转头看向她的目光,没有恐惧,命运般,淡定地踏入未知的自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