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吗?”林慧喃喃自语。她望着自己的双手,想起鲜血一瞬间溅到手上的触感,粘稠温热,烫得她全身微微颤抖。
那张并无特别之处的脸露出惊愕的表情,郑有为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他手上还捏着一张汇款单,在十分钟前,他刚刚给新疆乌什县地震灾区捐赠了三千元。邮政里人来人往,然后后知后觉地发出尖叫声,林慧像一匹受惊的马儿,慌乱逃走。
她直接去了派出所自首,手上满是鲜血,一进门,对迎面过来的警员说,我杀人了。此后,她一直保持沉默。
她沉默,是因为无话可说,杀人偿命,她做好了这个准备。人做错事情,总要付出代价。她是如此,郑有为也不能例外。
在安徽临涣镇,她通过牟大山找到了郑有为,当时一个道路修建工程的食堂承包项目已经结束,而新项目承包失败,他暂时落脚阿勒泰市,开了一家火锅店,叫三味真锅,融合当地特色,生意不错。玻璃门外贴着招聘服务员的告示。
接待她的是一名年轻的新疆女孩,二十岁左右,穿着新疆传统服饰,看到有人来,脆爽喊道:“欢迎光临。”
林慧打量周围,可能是中午,又是工作日,餐厅里只有一对情侣在吃火锅。“我是来应聘服务员的。”
女孩打量她几眼,朝着里边喊道:“老板娘,有人来应聘。”转头,又对她说,“我们这边一般招服务员年纪要和我差不多的,你这样的,估计不太行。”
“可是外面的招聘启示没有写年龄要求。”
女孩皱眉,想再说些什么,看到老板娘从里边出来,便停住了话头。老板娘的年纪四十五六左右,短发,一双眼睛在岁月里仍显明亮。老板娘说:“你年纪太大了。我们招聘服务员,一般不超过三十五岁。”
林慧捋了捋散乱的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周正,“那你们需要后厨洗碗、洗菜的人吗?我以前在快餐店做过,这些活都熟悉。”
老板娘犹豫了下,利落道:“你期望的工资是多少?这边是一个月休息一天,需要轮休,节假日没有休息,春节也不能休,我看你不是本地人,要回家过年吧?”
“我今年不回家过年,在这边也无亲无故,对休息没有要求。至于工资,”林慧抿嘴浅笑,“你看着给就行,出门在外,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老板娘叫朱丽,最后决定用她。领着林慧去后厨时,朱丽好奇问道:“这边很少有外地打工的人,你是哪里的?打算在这边多久?”
“我老家浙江的,估计呆个一两年吧。”她含糊应付过去。朱丽在外面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虽然好奇,但没有过多追问。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言之隐。
就这样,林慧开始在火锅店工作。第三天,她见到了郑有为。那天郑有为穿着藏青色短款羽绒服、黑色裤子和一双高帮棕色绒皮鞋子,寸头,夹着烟的左手少一指,右边的额头有个碗大的伤疤。忆起那晚何宝珊砸下的石头,她想,怎么没有把他砸死。
她没有看清十六年前夜晚那个男人的脸,但挣扎中摸到男人的手,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手指;听到了他骂人带口音的脏话。所有怀疑都和不远处的男人对上,她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
朱丽正在和他说话,一边两人往厨房来。“这是林慧,我新招的洗菜工人。”朱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时,她正在洗蔬菜,抬头一瞬间,褪去面无表情,换上温和的面孔,与两人打招呼。
郑有为笑着点点头,有着作为老板的矜持。
她和郑有为的交集不多,有时看到郑有为和后厨帮厨或主厨聊天,她也是远远在另一边,兀自干着自己的活。她和谁都不亲近,不爱聊天,也不会偷懒,张丽对这个新招的员工很满意。
在这里干活一个月,林慧拿到三千五百元工资。相比工资,她更关心的是有关郑有为的情况,郑有为从不提及他在南方工作的经历,但会提起老家,也会提及在新疆承包食堂遇到的人和事。
郑有为结婚晚,在老家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是初中生,儿子还在读小学。夫妻两人出来打工,孩子们交给奶奶爷爷带。之前过年,每年都会回去,今年打算接孩子过来玩,在这边过年。朱丽已经买了火车票,过几天就出发去接孩子们。
夫妻两人给孩子们买了新衣服,也买了玩具。偶尔朱丽和新疆女孩聊天,她听到他们夫妻计划着带孩子们吃什么、玩什么。
女儿读书成绩优秀,考出好成绩,他们会开心地请店里的工作人员吃大餐。也会有寻常抱怨,有了孩子,开支大,苦什么也不能苦孩子。这些细碎的抱怨里夹杂着日常的惦念和幸福。
这样的郑有为,是她走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的一个父亲,一个中国男人,一个为生活碌碌奔走的异乡人。
可是她的心像被架在烤炉上,滚烫得发疼。凭什么,他可以毫无愧疚地生活。
每天深夜,躺进冰冷的被窝,她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问。因那夜而坠入深渊的自己算什么。那些惶惶不安的日夜又算什么。
她背井离乡,在精神病院的数年,辗转在安徽淮北的寻找,母亲失望的眼神,抛弃幼小的女儿,这一切又算是什么,是命运的嘲弄吗。
那些躲在被窝里啜泣、无法入眠的夜晚,她魔怔般不停地幻想自己站在郑有为面前,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受害者时,他会是什么表情、什么举动。
也许是某个清晨,她在后厨洗菜,郑有为帮忙搬运采购的食材时,她突然告诉他这个事实,他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怔地望着她片刻,她会看到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流下,他的表情变得虚弱,她静静等待着。然后他终于慌乱,痛哭流涕地忏悔。他跪在地上,祈求她的原谅,告诉她,他这些年也并不好过,时常为自己当年的罪行而胆战心惊,生怕哪天警察都会上门带走他。
也可能是在他最幸福的时刻,他和他的妻子、孩子们在一块儿,她当着他们的面拆穿他的过去。她会告诉朱丽,这个男人是个强奸犯。他会惊慌失措,会否认,会骂她是疯子,但最终他会害怕,会请求她的原谅。真到那时,她会原谅他吗,自然不会,她只想要看到他因为过去的罪行,获得惩罚,即便不是法律上的惩罚。在世俗间,他会失去亲人的尊重和爱护。
“但我最终告诉他的时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林慧的眼中泛着泪花,苦涩道。
那天下午两点多,等最后一桌客人走完,新疆女孩和后厨的员工在前面休息时,她看到郑有为在外头吸烟,她脱下干活的袖套和围裙,走过去。
郑有为扬着眉毛,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和善:“怎么了,林慧,有什么事情?”
林慧在他身边站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她定定地看着他好几秒, 在他再度开口询问时。她开口道:“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在石浦镇的一个公园里,做过的事情吗?”
郑有为扬起的眉毛,半耷拉在上头,表情被凝固似的有点滑稽。“你袭击了两个女生,对一个女生强奸未遂,对另一个女生,就是我。”顿了下,林慧继续道,“你强奸了我。你是个罪犯——”
烟灰掉落到他的手背,他像是才反应过来,目光震惊,之后有恐慌,渐渐只剩下厌恶,“林慧,我看你是工作太累,认错人了吧。”他随手扔下烟蒂,离开前,那厌恶的眼神,仿佛她是一只苍蝇,企图沾染一块美味的奶油蛋糕。
当天晚上,结束工作后,郑有为辞退了她,当场把工资结算给她。她仿佛正在经历另一场羞辱。郑有为没有道歉,即使被拆穿后的心虚也只是刹那。
那天她很平静地拿工资走人,没再说话。任何话都太轻,而无法表达她的愤怒。恨一个人,如同跋山涉水的旅人,不同的是旅人有目的地,恨是漫无边际,是深海里望不见底的黑,是心口巨大的黑洞。太累了,她觉得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她不想再恨任何人。
因此,她在市场上买了一把水果刀,跟踪郑有为去邮政,在人来人往中,用愤怒以及想要结束一切的迫切,将水果刀准确无误地刺进他的腹部。
“那天我逃出邮政后,才发现天空那么蓝,风那么冷,刮得我脸颊疼。阳光明亮,我一边哭,一边笑。”林慧像是回忆那天的风和太阳般,闭上了眼睛。
何宝珊静静听着她的讲述,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眼眶始终湿润。林慧终于获得了她的平静,只是这代价太大了。
何宝珊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阿克卓尔:“阿克警官,除了我可以作证那晚的事情,还有一个人,那天在公园的还有一个人,是李晓冰。”
何宝珊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一封是林慧一年前写给李晓冰的信件,另一封是李晓冰写给林慧的信件,信封并没有封起来。她在红墩镇上的宾馆里阅读这封信,信里有李晓冰的道歉和忏悔,以及当年的事情经过。
当年林慧和李晓冰穿过小公园,和她一样走近路,在公园的小树林附近,听到了何宝珊的呼救声。当时林慧想要去里边看下,李晓冰害怕不愿意过去,林慧便独自进树林,并且嘱咐,如果听到她的呼救声,要马上报警。
林慧以为有人过来,即便是坏人也会害怕暴露而逃跑。她没想到李晓冰最后选择袖手旁观,害怕中,一直积压在心底的嫉妒疯狂生长,李晓冰没有报警,也没有逃跑,她一直蹲守在暗处。
一直到何宝珊拉着林慧的手跑出小公园,然后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个捂着头的男人从小树林中踉踉跄跄地跑出来。
她看到了那个男人,昏暗的路灯下,男人的脸像一个恶鬼。
那一年,林慧二十六岁,她被侵犯,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后来,生下了女儿周筠。
林慧看完这封信,那份逝去友谊的惆怅渐渐淡去。她和李晓冰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没想到自己一直是她的压力。有时人与人的缘分,也不一定因为喜欢而亲近。
原来李晓冰一开始是因为讨厌她啊,才和她做朋友,和她母亲口中的读书成绩好的林慧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