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红墩镇呆了两天。在第三天上午,打车到阿勒泰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何宝珊提前一天和阿克卓尔——阿克警官联系好,约定了时间。
车子大概行驶二十分钟,她们在阿勒泰市团结南路下车。何宝珊牵着周筠的手,再次问道:“紧张吗?”
今天周筠穿着何宝珊买来的新衣服,发圈绑着高高的马尾,边上夹一只塑料的爱心发夹。她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那本《简爱》,里边有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她从外婆家偷拿出来的,另一张照片是何宝珊昨天给她的。那是成年后的林慧,一个年轻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她浅浅笑着,眉宇间仍旧萦绕着忧虑。
当何宝珊递给她一个红包时,起初她只是有些疑惑,在看到里边的照片后,非常惊讶。她想起,多年前她摔倒在雪地上,那个帮忙扶起她的女人,女人目光里藏不住的担忧,渐渐和照片里的林慧重合。
何宝珊说:“这张照片是李晓冰当时在周赞和家楼下的垃圾桶外面看到的,当年刚离婚,林慧曾偷偷从你外婆家跑出来,去周赞和家里看你,但被周赞和发现报警了。
“那天我在楼下,看到林慧被带走。之后,周赞和清理掉所有有关林慧的东西,他扔东西那天,李晓冰刚好在附近,把照片捡了回来。”
周筠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何宝珊收取李晓冰的红包。红包里只是一段林慧的过往,一张照片。
昨天晚上,她把照片夹在书里,在一页页印满她还看不太懂的英文纸张中,林慧的人生仿佛也就两张照片一样单薄。单薄又令人困惑。
准备好了吗?面对这样的林慧,紧张吗?
周筠点点头,紧张,但准备好了。
阿克卓尔带着她们来到看守所,在进去前,他说:“通常情况下,刑事拘留不允许家属探望,但林慧是自首,而且你们有助于我们的案件调查,特意向领导申请,才批准你们见面。
“但是时间有限,”他看了一眼周筠说,“一人二十分钟,你们分开会面吧。”
一开始何宝珊不明白为什么要分开,阿克卓尔说,林慧的杀人动机,他希望通过这次会面能够得到更多线索。
而关于郑有为,根据当地派出所协助调查,查到十六年前郑有为确实随着工程队去石浦镇干活,但没有其他更进一步有关他个人的犯罪记录。所以关于何宝珊那天电话里提到的强奸案,他们需要证据,不管是人证还是物证。
周筠被留在等候室,由一名女警陪同。何宝珊则跟着阿克卓尔走进一个房间,房间很小,灯光明亮,在一张桌子对面,她看到了林慧。
这一刻,何宝珊仿佛看到林慧从美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充满坎坷和沧桑的故事。
“宝珊,好久不见。”她坐在对面,浅浅笑着,眼角皱纹细密而柔和,眼中不再有过去的执拗和迷茫。
何宝珊一见她,便红了眼眶,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她听到林慧说,“真好,谢谢你来。”
多年前,她也曾对何宝珊说过这句话。如今想起来,每次人生在退无可退的处境时,何宝珊总是在,她总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给予帮助。
当年林慧自杀未遂后,镇上传言她疯了,想要杀害自己的女儿,才会被周赞和抛弃。她住在母亲家,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有时躺在床上望着房梁,风从缝隙里涌入,有蚂蚁从高处跌落,起先是一只只落到被面。不一会儿,成片成片的掉下来,像在下一场黑色的雨。
她浑身发痒,把自己抓的全是伤痕,耳边是孩子的啼哭声,一声接一声的,连绵不绝,身体变得更痒了,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肤一片片撕下来。母亲发现了,嘶喊着阻止,等她回过神来,只剩下一个满身伤痕的自己。
母亲把她关在房子里,不允许她出门,她像个幽灵似的活着。即便这样活着,她有时也会强烈地思念孩子,那份思念又痛又痒,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在她感觉快要窒息的那一天,她偷跑出去了。她想见见孩子。
直到今天,她仍旧对那一天的经历不寒而栗。周赞和发现她擅自进入房子,报了警,说她要再次伤害女儿。她百口莫辩,上一次的经历,让她的解释苍白无力。她不停地说, 我只是来看看孩子。
但没有人听她说话,民警带着她离开周赞和的房子,楼下围观的人群,一层又一层,她从来不知道石浦的人们这么空闲,他们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鄙夷、好奇、嘲讽,像汹涌的海浪,几乎将她淹没。“疯女人——疯女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下水道里的老鼠突然窜到了地面上,光明正大地围剿她。
那天之后不久,她被母亲以看病的名义送到精神病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石浦镇。她记得母亲签字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母亲的身影在明亮的走廊里,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母亲转身时失望的眼神,依旧停留在原地。
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对她说,好好治疗,争取早日出院回家。
在精神病院的日子,异常平静规律,她想要离开,不曾也无力抗拒治疗。每天七点去食堂吃早饭,饭后护士会将药物分发给各床病人,盯着他们将药物吞咽之后离开。
医院设施齐全,户外操场、室内活动室、观影区,以及一个小型的图文区。病房有三个床位,她和一个大一女生同室,另一个床位空着。女生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狂躁症,易怒、暴躁、敏感,有时医护人员需要强制控制她服药。而平时女孩正常的时候,喜欢诗歌,林慧经常在迷蒙的半睡半醒间,看到女孩站在窗前,晨光熹微,念着一首诗,有时是博尔赫斯的《云其一》,她喜欢这首现代诗。
世上没有一种事物不如烟云般 ,宏伟巨石和水晶圣经砌起的教堂,时间将夷平这一切......我们的身影就如同无尽的云一般 ,被吹散在西风之中 ,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 ,你是云、是海、是忘却 , 你是你曾经失去的每一个自己。
有时是海子的《太阳和野花》。
精神病院的病人大多坚持自己没有生病,有人声称这里都是外星人,有人每天都想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奔跑;也有人是音乐家,随时可能会有高亢的歌声响起。除去这些微小的浪漫,医院里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每张脸上的表情都与世俗充满冲突,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争吵、打架、哭泣,崩溃随时在发生。
这里没有忍耐,曾经情绪内化的忍耐终将他们汇聚成一道道激流,内心的河道已经失去平衡,横冲直撞,直到头破血流也无法停下来。他们是被关起来的鸟儿,自由在窗栏外,在围墙外,在他人的目光之外。
在这里,最多的是时间,最无用的也是时间,她经常望着天空发呆,蔚蓝的、阴暗的、布满乌云的,各种各样的天。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活着,又像死去。
直到那天,何宝珊来了。
何宝珊给她带了很多零食,薯片、哇哈哈、烤鱿鱼丝、虾干、鱼片,装在一个蓝黑格子的环保袋子里带给她。还有一本书,是《简爱》。
何宝珊说:“我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只记得你读书时,喜欢读《简爱》。我还记得你在课堂上分享文学解析时,说你喜欢简在曲折颠簸的命运里,充满反抗和斗争精神;喜欢她在困境里,从来不是逆来顺受,即便自知力量悬殊,也不会放弃。她身上有种向上的韧劲。”
林慧苍白的面容浮现再熟悉不过的笑:“真好,谢谢你来。”她自己都快记不清当初在课堂上分享过的读后感,何宝珊更不会记得那么多,她想,大概是何宝珊从网上或者哪里读来的话,用来鼓励她,一本书的主题中心内容,总是相差无几。
“在我心里,你也可以是这样的人。林慧,熬过这一关,等出来,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何宝珊握住她的手,目光恳切,让她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
她并没有对何宝珊的话作出回应,只是略微垂下头,视线在那本书上一闪而过,“在这里,我才知道度日如年,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带一些书吗?
“什么书都可以,杂志也可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药的缘故,最近脑子空空的,反应也变得迟钝。”说着,林慧的目光露出一丝迷茫,“在这里一个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心里空落落。”
从那以后,何宝珊陆续过来看过她三次,每次都会带一些书籍,文学类、科普类、地理杂志、故事小说,种类不一。何宝珊说,我在书店里随意挑选的。但每一本,阅读后,内心在不知不觉中丰盈起来。
一年后,何宝珊再没有来看过她,但她一直记得,那年那个姑娘那些书。如今再见面,两人已是中年,又在如此处境,心中感慨之余,充满感激。
她说:“事情了结后,我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能告诉谁。思来想去,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如果生命的最后,最想见的人只有你和我的女儿。真的谢谢你来。”
何宝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很粗糙,关节红肿,长满了冻疮,酸涩逐渐涌上眼眶。
在何宝珊印象里,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即便在精神病院里,也努力着的林慧,受了那么多苦的林慧,现在要怎么办。她想着,眼泪却止不住般难受,她无法想象林慧这双读书人的手变成这样,也无法想象这双手拿起刀来刺伤人。
面对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林慧,你应该很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