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志丹县时,天色灰暗,早上六点,她们早早收拾好,去街上吃了一大碗羊肉荞麦面。何宝珊说,下个休息站在新疆哈密服务站。这代表她要连续开车十七个小时以上,途中除非需要上厕所,开往就近服务站。
高速公路上车辆很少,一辆绿色出租车像带着笃定信仰的信徒,行驶在空旷的荒芜中,她们坚信抵达,是一次无限接近真相的朝圣。
天空渐渐泛白,但这鱼肚白里夹着幽蓝的晦暗。大概又是一个不太好的天气。周筠趴在后座车窗前,目光被黏住了似的,在旷野中,像在寻求某个支点。
何宝珊在后视镜看到:“瞧什么,这么目不转睛的啊?”
“没,就是觉得大西北的景色和我们那边差别真大。”周筠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解释道,“我们小镇给人的感觉逼仄、潮湿,像一团团黏糊糊的情绪,在七拐八拐的小巷里流淌。这里不一样,空旷、苍茫,天和地一样阔达,好像有烦恼,被旷野的风一吹,就散去了。”
何宝珊笑:“你才去过多少地方。南方可不是只有我们小镇,苏州园林也七拐八拐,但人家多精致,还有大上海的繁华。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下。”
“嗯。”周筠眉眼弯弯,“你怎么去过那么多地方?”
“岁数摆这儿呢,走过的路肯定比你多,等你长大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三个多小时过去,周筠撕开一袋薯片,吃得咔嚓咔嚓响,偶尔递给何宝珊一片解解馋。
车内气氛融洽,仿佛这只是一趟简单的旅游,所有烦恼在苍茫天地间,在薯片脆响中,在暖呼呼的姜糖茶里,暂时潜伏了起来。
当车子开上乌玛高速路段时,时间刚刚十点半,一朵朵白云,硕大如棉花糖浮在湛蓝空中,天地的距离在视线中无限接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穿透绵密的柔软。而往下,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在周筠惊叹中,何宝珊说:“这是腾格里沙漠。前面青铜峡和中卫段高速路段有设置沙漠观景台停车区。我们可以在这边吃个简便的午饭,休息一下。”
周筠连连点头。沙漠像黄色海洋,被风吹起一层层涟漪,从远处望过去,是一个个小山丘,偶尔还有三五头骆驼悠闲漫步其间。没有钢铁森林,没有人迹,荒芜近乎神迹。车子在观景台停下,两人望着沙漠,久久没有说话。
“阿姨,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看这么美的风景。”周筠舍不得挪开一丝视线,忍不住感慨,“我从来没有出过小镇,最多学校组织的周边春游。出来后,才知道世界那么大,那么好看。”
何宝珊捏了下周筠的脸蛋,笑道:“我看你在志丹县翻过那本旅游手册,我们赶时间,什么毛项大峡谷、永宁山古寨、城台石窟,是没有时间去的,难得出来一趟,看看沙漠也不错。”
她们在观景台逗留了二十分钟,午餐是面包,然后继续出发。
周筠在车上睡了两个小时,天气随时在变化,阴天转瞬晴朗,乌云密布之后,又是云开见日;车窗外的地势也在变,从田埂到山峦,从旷野到沙漠再到草原,终于在晚上十一点半到达哈密服务区。
可能是快过年了,服务区里车辆并不多,哈密服务区有住宿,还有三家餐饮店铺开着门。办好入住,两人直接钻进一家烧烤店。
鸡翅、羊肉、五花肉、香肠、金针菇、大虾、面筋、玉米,到店里一顿猛点,两人又饿又冷,还点了一壶奶茶。
吃饱喝足,回到住处。单间一张大床房,非常简陋,但比在车上过夜好,这天气车上不开暖气,她们能被冻昏过去。洗漱后,两人躺在床上,烧烤味还没有散去,何宝珊闻闻自己的棉毛衫袖子说:“我这个衣服也是孜然味了。”
周筠在被窝里笑,她们第一次睡一张床,隔的有些距离。躺下后,何宝珊问她:“很快就可以见到林慧了,紧张吗。”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我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周筠说,“不抱有期待,如果结果不尽如人意,就也不会失望。”
何宝珊摸摸她的头发,轻声说:“睡吧。”
第二天,她们在服务区吃了烤包子,买了烤馕,给车子加满油,再次出发。期间六小时车程后,她们在五彩湾服务区上个厕所。天气渐渐变得恶劣,阴沉昏暗,风声呼呼,前方只有她们一辆车子,绿色是这一片沉郁中唯一的明亮。
再四个小时,她们便可到达阿勒泰。在途经富蕴县后,天空飘起雪花。
“阿姨,下雪了。”周筠有些担心前面的路。
何宝珊刷新导航,“才开始下,应该没关系,我们三个多小时就可以到阿勒泰了。”
之后上北大高速,进入阿勒泰地区,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但雪越来越大,何宝珊也开始担心,好在最后她们顺利下高速。从阿勒泰收费站出来后,风雪极大,雨刷几乎来不及清理,视线受阻,她不敢再继续往前开。
两人最后选择在红墩镇落脚。红墩镇离阿勒泰市只有半小时的车程,只是眼下风雪,再多开一分钟都是危险。
在春节前五天,她们滞留红墩镇。
清早,周筠隔着窗玻璃,看铲雪车清扫路上的雪,雪堆积在道路两旁,泛着白光,像一面低矮的白色围墙。南方的雪和北方的雪不同,北方的雪是干的,含水量低,不容易化,做成一个雪球扔人身上,是扎扎实实的一球。南方是湿雪,大多数落地便化,很少有积雪。
从小到大,周筠只见过一次雪,在她上初一的时候,下了一天一夜,地面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雪,雪像夹着雨般湿漉漉的,隔了一夜,底下已经结冰。她还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骑自行车去学校,快到学校时,在路口的一个下坡处,路面太滑,狠狠地摔了一跤。当时有一位阿姨,帮忙扶起她,还反复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她摆手道谢后,推着自行车去学校。
那天她穿着半湿的裤子一整天,回家脱下裤子,发现大腿外侧全是乌青。她不记得那个阿姨的长相,却仍旧记得那个目光里的担忧,在萍水相逢里,有着难以言述的熟稔。
“快来吃早饭。”何宝珊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皮牙子肉包子、菜肉包子、南瓜包子、奶茶、牛奶、鸡蛋,对了,还有包尔萨克。我走了两个店买的。”
周筠疑惑:“包尔萨克是什么?”
“类似我们那边的油条,不过他们用牛奶和面,外酥里软,比油条好吃。据说是哈萨克族早餐,我们尝个鲜。”何宝珊拿出三个非常小巧的塑料盒子,“这里有黄油、树莓酱、酸奶酱,像我这样把包尔萨克撕开,可以往里面抹喜欢的酱。”
何宝珊一口咬下,一边满意地点点头:“味道还不错,你试试。”
正吃着早饭,周筠看向窗外“咦”了一声,何宝珊也转头,窗外又开始飘雪。大朵大朵的雪花,像小精灵偷溜到人间耍一场,虽然冷,但很美。
何宝珊说:“我们的车子在这边不下雪还好,一下雪抓地防滑不行,而且这车子太老了,轮胎都磨平了,所以我们去阿勒泰市区,不能自己开车。我刚刚去前台打听过了,今天进城的路被雪封住了,等通路后,我们打车去。
“现在又开始下雪,估计我们还得在这里呆一天。”何宝珊两三口吃掉包子,喝一口奶茶后,说,“今天红墩镇有集市,春节前最后一次赶集,在红石头路那边,你要不要去逛逛?”
“不去了,石浦每个月也有好几次集市,今天不能出发,我就多写两张试卷。”
“小心变成书呆子啊。”
周筠笑嘻嘻回她:“我才不会,等会儿我还要看雪,我长那么大还第一次见鹅毛大雪。”
最后还是何宝珊一个人出门。其实也不是她多想逛市集,只是她想到,周筠的棉袄自从上次被雨淋湿后,没有更保暖的衣服,现在外头穿的还是她的羽绒服,小孩穿大人的衣服,尺寸不合适,颜色也不明亮。马上就要过年了,好歹要给她整一身新衣服。
老话说,新年新气象。小时候,她家里再穷,母亲也会在除夕夜把一整套新衣服放在床头,第二天起床穿,从袜子到外套,全是新的。
在新疆,有汉族也有少数民族,不管是春节,还是古尔邦节,大家都会热热闹闹、体体面面过一回节日。虽然天气很冷,雪不停,集市也不大,但很热闹,几乎摩肩接踵,大约大家都是为新年做最后一次采购。
集市上有蔬菜、水果、干货、肉食、油炸食品,少数民族装饰、对联、新疆特色糕点,还有日用品和衣服。除了买一些特色糕点,何宝珊给周筠挑了一套粉色棉毛衫、一双小羊皮靴、一双袜子,还有樱花粉麻花毛衣、加绒牛仔裤和一件红色羽绒服外套。
回去时,看到路边有卖头饰,顺便挑了一个塑料的红色爱心发夹。一想到周筠换上新衣服的模样,她的嘴角不自觉弯起,眉眼间,是她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