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依旧阴沉,她们住在十三楼,从高处望下去,杏子河河水有些浑浊,河面上有一座桥,叫彩虹桥。视线跨过彩虹桥,再往远处望去,是太平山。
冬天的山峦贫瘠,荒芜,一层层黄褐色的土坡上,有一座高耸的塔,在灰蒙蒙的天际中,守望着这座被山峦围绕的小城。周筠随手翻看放在电视柜旁的册子——旅游指南和城市地图,一一比对。视线由远及近,她看向床上还睡得很熟的何宝珊,放下册子。
“阿姨,你要吃什么?我现在下去买。”周筠穿上何宝珊的羽绒服,靠近床边。
何宝珊仍旧闭着眼睛,呼吸很重,脸颊通红。周筠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很烫:“阿姨,你有没有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说完,周筠从床头柜上翻出昨天何宝珊买的水银温度计。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头疼。”何宝珊勉强睁开眼睛,“你给我拿个止痛片就可以,在我包里有散利痛。”
她一说话,连喉咙也是哑的,周筠说:“你先测测温度,要是发烧,还是去医院吧。”
“去什么医院,多大点事。”何宝珊自己摸了摸额头,才发觉真的有点烫手,苦笑,“得,还真发烧了,不用温度计测了,我这边眼睛鼻孔都感觉快冒烟了。你给我倒杯水,我吃个退烧药。”
“哪里有退烧药,要不我下楼去买。”周筠把水杯递给她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何宝珊笑:“小朋友,别害怕,发烧而已,我捂个汗就好了。”她指着一个塑料袋说,“这里边有退烧药。我吃一片就可以。”
周筠把药片拿给何宝珊:“空腹不太好吧,要不我先去买个早点,你等会儿吃完早饭再吃药。”然后穿上鞋子,便急匆匆往门外跑去。
何宝珊喝了一大杯热水,又躺回被子里,脑子浑浑噩噩,迷糊中又睡过去了。
这边周筠下楼后,直奔最近的早餐店,买了小米粥、黄馍馍、包子和煎饼。煎饼是一层薄薄的白面皮裹着现炒的馅料韭菜炒鸡蛋,还有一小碗绿豆凉粉,里边加入特色酱料,这是店家极力推荐的拳头产品。店家老板说,来他们家店,没道理不吃一碗绿豆凉粉。
何宝珊被周筠叫醒,眼睛还没睁开,鼻子已经闻到香味了。她披一件外套靠床坐,精神头比刚才好一些,“都说发烧没有胃口,你说我咋闻着这么香,肚子咕咕响呢。”
周筠打开打包盒,抿嘴笑:“阿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给你买了小米粥和肉包。”
“那个是什么,红彤彤的,上面浮着白芝麻的?你现在能吃辣吗?”何宝珊喝一口小米粥,胃里暖洋洋,只是仍旧眼馋周筠碗里的,“还有那个一条条的,卷饼一样,什么馅料的?”
“这个是绿豆凉粉,瞧着红,入口不辣,倒是有点点凉,不过屋子里暖和,加上煎饼,一点不觉得冷。”周筠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煎饼给何宝珊,“你要尝尝吗?我买的韭菜鸡蛋馅的。”
何宝珊咬一口,“真不错,到这里就该吃当地特色菜,不然我们真白来了。”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完早点。之后,何宝珊吃了退烧药,再躺回床上,“发汗了就会退烧。你也要多休息,等明天我们再出发。咱俩身体估计都恢复的差不多了。”
周筠点头:“我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
“别走远了。”何宝珊的叮嘱声在门后渐渐消失。
早上九点半,街上人流依旧不多,如家对面有个小超市,叫好佳超市。周筠一进去,就闻到烤肠的味道,老板是个微胖的女人,她正站在柜台边打电话。
货架上琳琅满目,与其说是超市,更像日用百货店,像一个迷宫,往里走,总有意想不到的商品,从生活用品到机械工具,从零食到痰盂,里边什么都有。
她从生活用品区域挑了一包卫生巾,又从零食区买一些吃的,薯片、豆干、饼干、泡面和面包。转身的时候,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打开一包零食在吃。
虽然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直接去柜台结账。等她付好钱,准备离开时,听到里头传来了叫骂声。
迈出门外的脚步一顿,想起那个老爷爷,她看到老板离开柜台,跑去零食货架区。
“怎么回事!”老板的嗓门很大,夹着怒气。
“妈,就这老头,我看他打开这些零食。”老板儿子指着站在一旁的老人控诉,见对方无动于衷,又推搡一把。
老头下意识伸手扶着货架想站稳,不想货架经不住冲力,倒了下去,他也跟着一摔,周筠看到,发出了惊叫声。
“不关我的事情啊。”老板儿子连忙撇清责任,“是他先偷东西吃的。”
“我肚子饿,我要回家找妈妈——”老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嘴里只嘟囔了这两句话。
周筠走过去帮忙:“你们看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也不应该动手啊。”
听她这话,老板儿子眉头一皱:“你是这老头的亲戚?”
“不是,我不认识他,我刚刚在你们店里买了东西。”周筠扬了扬手中的袋子。
“那要你多嘴啊。”他气汹汹地指着周筠,“别多管闲事。”
周筠扶起老人,懒得搭理他,直接看向老板:“这个大爷好像脑子不清楚,你们要不要报警?”
“搞笑,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咋那么多事。”老板走过来,直接搜老头身上。老人像个孩子似的抗拒,身体扭来扭去,老板一生气,直接伸手一巴掌打在老人脸上。
“你干嘛!”周筠脾气也上来了,“你干嘛打人。”
老人像是被打蒙了,害怕地往周筠身后躲,周筠一转头,闻到一股尿骚味。老板又开始骂骂咧咧,“一大早触眉头——”
“赔钱!”老板叫嚷道,“你个丫头片子,别碍事。这种老头身上一定有电话号码,他没钱,就叫他家里人来。”
周筠挡在老头身前:“我要报警,你打人。”
两人争执起来,老板儿子上前要拉周筠,周筠一边挣扎一边大叫起来:“别碰我,走开。”
“你们干什么!”这时,从不远处传来怒喝。
老板儿子停下手,见只是个女人,露出吊儿郎当的笑:“我能对个小丫头片子干啥。”
何宝珊捂得严严实实,脸颊还是红彤彤的,几步就走到周筠前面,冷哼道:“离我家孩子远一点。”转头对周筠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下楼来看看,柜台小哥说你进了这黑店。还好我来了,不然得给人欺负什么样子了。”
“什么黑店!”老板再次拔高音调,“你女儿多管闲事,我还没有说她,被你倒打一耙。”
何宝珊转头问周筠:“怎么回事。”
了解事情经过后,何宝珊也不跟他们废话,直接打了110。她对老板说:“这个老人明显有痴呆病,他虽然有错,那让他家人赔钱就好了,你还动手打人,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啊。”
最后等当地派出所的警察过来,何宝珊和周筠把事情交代后,等老人的家人到来才离开。警察从老人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张写着号码的纸,电话那头家人心急如焚,老人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从凌晨三点跑出家里。
据说老人退休前是一名公交车司机,上了年纪后,渐渐开始忘记一些事和一些人,有时连自己的子女也不认得。最近老人更是只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经常吵着要找母亲,老人的母亲早已过世二十几年。
以前除了清明节扫墓,老人几乎没有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可是他的记忆,没想到仍旧回到了有母亲的过去。
“为什么他从来不提及他的母亲,却那么想念她?”走出超市,周筠嘀咕似的说道。
何宝珊回头,看到老人牵着女儿的手,一声声地喊着“妈妈”,像一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在撒娇。她想了想,说:“可能母亲是故乡吧。”
周筠的目光仍旧充满疑惑,何宝珊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等你长大了,可能就知道了。”长大像一把尺子,在尺子的那一头,仿佛所有困惑都会随着时间迎刃而解。
回到房间后,周筠开始写寒假作业,何宝珊坐在床边,纠结半天,终于拨出一个电话。过了很久,当她要挂断时,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囡囡?”
从小到大,母亲只有生气的时候会喊她全名,小时候经常喊囡囡,长大后大多是珊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又叫回了小时候的昵称。
囡囡,在南方,是宝贝的意思。一瞬间,心头涌上无限情绪,她压了压眼眶里的酸胀:“您在干嘛呢?”
“在割菜,院子里的菜都长好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最近被霜冻过,清炒也带了甜味。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把青菜再养养,回头你都带走。还有我给你攒了一篮子鸡蛋,土鸡蛋养身,你别嫌麻烦去超市买鸡蛋,我把鸡蛋都攒着,你吃完了随时可以回家来拿。”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宝珊安静地听着,手机里有呼呼的风声。
“外头太冷,您回屋子里吧,还有那些菜,要是吃不完,您可以送送亲戚邻居,鸡蛋也是,您别舍不得自己吃,都攒给我。”顿了下,她说,“妈,过年前我就回来。”
“诶诶。”母亲在电话那头高兴应道。
“我想吃猪皮黄豆冻,白斩鸡蘸蒜泥酱油,葱油白蟹,烤菜,还有锅巴饭。”她的声音有点委屈,和母亲点了很多她爱吃的菜,“还有我房间里的被子,您给多晒晒,我喜欢太阳的味道。”
母亲的声音含了惊喜:“你要住家里吗?”
她们生活在石浦镇,只是不同村庄,出嫁后,她已经很少住回母亲家。尤其在流产后,婚姻的一地鸡毛里,她渐渐回避母亲。母亲的关心、劝和,都让她非常难受,她不想和母亲发脾气,只能减少见面。
此时此刻,她忽然很想念母亲,“嗯,估计要住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