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后座,想着小耳朵,想着林慧,也想着何宝珊,思绪飘飘忽忽,在雨声中沉浮,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哄睡孩子的轻哼,轻柔如洒入黑夜中的一缕月光。她站在那里,隔着一扇门,女人的声音渐渐淡去,她抬手敲门,轻叩三下,传来门锁打开的动静,随着吱呀一声,室内明亮的灯光扑面而来,周身的黑瞬间遁去。
她看到一张娟秀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招呼道:“宝珊,快进来。”
她刚想说自己不是何宝珊,却见另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她旁边走过,一头利落的短发,不胖不瘦,那时的何宝珊像水塘里随风摇曳的一簇簇蒲苇,鲜亮,充满活力。
她看到何宝珊走进屋子,把装着水果的袋子递给女人,一边弯腰看向摇摇床。是一张老式木质的摇摇床,她在外婆老屋的偏房见过,外婆说她小时候睡过这张小床,母亲也睡过。这是外婆为数不多提到母亲的一次,提到时,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小床里有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何宝珊在逗弄她,小婴儿朝她咯咯咯的笑,笑声奶乎乎的软。她看到何宝珊伸手从小床上抱起小婴儿,她的视线也随之变化,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放大的脸。
何宝珊吧唧一口亲在她的脸颊,她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婴儿是自己。
“宝珊,过来坐一会儿。”转瞬,她感觉自己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出来,何宝珊把她放到地上,她看到自己莲节似的小胳膊,她从一个小婴儿变大了不少。不远处,何宝珊拍掌吸引她:“小筠筠,快爬过来啊。”
女人坐在沙发上说:“她懒着呢。”
“她现在十三个月了吧。按照我们这里的说法,是两岁了。时间可过得真快,上次见她还是个小婴儿,现在都会爬了。”
女人蹲下来抱起她,许是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女人亲了下她的小脸蛋:“囡囡,该睡午觉了。”
女人轻拍她的后背,走来走去,她的鼻间有温暖的奶香味,她想努力睁开眼睛,但睡意席卷而来。头不自觉渐渐靠上女人的肩膀,“你去看医生了吗”这是她最后听到何宝珊说的一句话。
她很想听清楚后面的话,奈何眼皮实在撑不住了。身体像过山车一样从高处,再次落到柔软的床垫上。这一次她只听到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争吵声,她听不清楚内容,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周赞和。
在梦中,时间一会儿是湍急的河流,一会儿又是停摆的挂钟,仿佛只是须臾间。
“你疯了啊。”周赞和的声音再次传来。
压在身上的被子被掀开,她的鼻间有浓稠的血腥味,她听到周赞和愤怒地喊着,要死,你自己去死。
出于无意识般的本能,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妈妈——”
那一瞬间,她清晰这只是一个梦。她想醒过来,身体像是被压住一样,怎么都醒不过来。这时,周筠感觉跌落到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烟味混合着肥皂清香。
何宝珊叫不醒周筠,只能抱着周筠,轻拍她的后背,不停地说道,妈妈在,妈妈在。她擦去周筠眼角的泪,目光怜爱,想到了那个流产的孩子。如果她的女孩长大了,也会这么喊她妈妈吧。不知不觉,她的心口一阵潮湿。
不一会儿,周筠睁开眼睛,看到何宝珊的脸,比梦中沧桑衰老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下腹再一次传来潮涌。
她咬唇,神情有几分局促不安:“何阿姨,我来月事了。”
见外面的车子还是没有移动的迹象,何宝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在这里休息,我再去看看情况。”随后,拿起已经没有水的保温杯出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何宝珊拿着保温杯回来,绕到车子后备箱,打开里边的行李箱,拿出一条毯子,然后钻进车内,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周筠:“你先喝点热水,我刚刚出去问了下,交警已经在处理前面的事故,估计再半小时差不多出发。
“外面很冷,我们车里虽然有暖气,还是要注意保暖。”说着,把毯子盖在周筠身上,“等下我们直接下高速,我给你去烧点生姜红糖水再暖暖。”
周筠捏着毯子一角,犹豫道:“等下弄脏了。”
“弄脏就洗呗,你就踏实盖着。”刚说完,听到外面的动静,何宝珊的眉头终于松开,“车子开始动了。”
周筠坐在后面,抿嘴露出一个笑,浅浅的,又仿佛饱含某种情感的意味深长。雨依旧下着,一点不见小,望出去,一片漆黑,肚子的疼痛似乎正在加剧,但她的心里暖洋洋的。
以前来月事,从来没有人想着要给她熬生姜红糖水,即使肚子疼,家里的水槽里仍旧放着属于她任务的衣服。也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时候要保暖。她想起,冬天里,她拧开水龙头,冰冷从指尖抵达下腹,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逐渐麻木。
现在,却从短短几天的相处中,一个不甚熟悉的女人这里,她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大概,被人关心的感觉就是这样吧。
车子下高速,再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来到如家,一家快捷酒店。何宝珊停下车,拿上行李,才发现周筠身体有点烫,面色很差。
她伸手摸了摸周筠的额头,满眼担心:“你是不是发烧了?”
周筠摇摇头:“我没事,痛经的原因吧,睡一晚就好了。”
两人办理入住后,何宝珊去外面买晚饭,周筠则呆在酒店洗澡后休息。何宝珊不放心周筠,从旁边的药店买了一个水银温度计,还有一瓶止痛药,然后在附近店里点了两碗荞面打包。
到房间时,周筠已经躺在床上,何宝珊喊道:“先吃点东西,再睡觉。”一边打开打包袋,“不然半夜饿着更难受。我买了面条,说是志丹荞面,当地比较有名,没给你放辣,我自己加一点点尝尝。还有杂蔬凉菜,你可以搭配着面条吃。”
絮叨半天,也没见周筠回应,忽然反应过来,她忙走过去,只见周筠缩在被子里,额头很多汗,和刚下车比较,现在一摸,额头又是冰凉的。何宝珊见她这样,更顾不上吃饭,把周筠的衣服拿过来,再从行李箱取出一件自己最厚的羽绒服。“快起来,先穿衣服,我带你去看医生。”
周筠靠着床头,勉强起身:“阿姨,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不行,必须去一趟医院,你这个痛经怎么这么厉害。”在何宝珊的坚持性,周筠穿好衣服。只是刚一下床,周筠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何宝珊一声声“怎么了——痛的厉害吗——”中,她微微抬头,忽然有点忍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阿姨,肚子好痛。”
何宝珊把羽绒服给周筠披上,背着她下楼,一边说:“没事,没事,不害怕,我带你去看医生。”
车子一路飞快开往志丹县人民医院,挂号急诊。一通折腾下来,等周筠挂上盐水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
何宝珊担心周筠空腹输液会难受,在医院对面买了两桶泡面,她在输液室旁边接了热水,泡好其中一桶泡面。等她过来时,看到周筠靠坐在椅子上打盹,脸色还有些惨白,顿时,一阵心疼。
“先吃点,再睡。”何宝珊叫醒周筠,用叉子夹起面条,递到周筠嘴边,“快点吃,吃完再睡。”
周筠低头,默默吃面,这是个老牌子的泡面,她不知道吃过多少回,但这一次的味道,比任何一次都好吃。
喝了热乎的面汤,又挂上盐水,她才感觉活过来了。现在睡意也不多,看着何宝珊吃泡面,她满怀歉意:“阿姨,对不起,你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子,还得照顾我,要不是我,你现在可以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了。”
何宝珊笑:“想什么呢,傻姑娘。多大点事,我们明天晚点出发就好。你不再睡会儿?”她看了一眼输液瓶,“我看着呢,你放心。”
周筠摇头:“没有睡意了。”
“那就闭着眼睛休息,闭目养神。”
“阿姨,谢谢你。”顿了下,周筠说,“我今天在车上睡着,做梦了。梦见了你,还梦见了林慧。”
“梦见我们干什么了?”
“梦见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很利落、朝气,提着一袋水果去看林慧,还有我。梦里一开始,我是个小婴儿,后来我又变成十三个月大的孩子,然后你把我放地上,哄我爬。”
“然后呢?”周筠没有看到何宝珊惊讶的表情,因为她确实在周筠小时候,经常去看望林慧,对她口中的场景很熟悉。
“然后你问她,去看医生了吗。之后我在梦里睡着了,被放到床上,她好像把被子盖到我的头上,我呼吸不过来。然后传来了爸爸和林慧的争吵,被子掀开后,我闻到了血腥味。”
何宝珊的目光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无法理解的震惊,最后长叹道:“你觉得梦有几分是真的?”
周筠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最近一直想着这些事情,日思夜梦吧。”
“林慧生完孩子后,情绪非常不稳定,经常无缘无故哭泣,有时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过激举动。可是她再难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我猜想,林慧要捂死自己孩子的传言,可能只是一个误会。但是具体还是要等你见到林慧。等你见到她了,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做的。”
“阿姨,你说林慧恨我吗?”周筠低头,看向被胶带缠绕的手背,针头被牢牢固定在下方,“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强奸犯的孩子——”
何宝珊打断她的话:“林慧不可能恨你。我见过她对待你的样子,她很疼爱你。可真相到底是什么,你这次可以亲自问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