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重新开上高速,青砖灰瓦的古镇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目之所及变得空旷。青灰色的天际下,电视信号塔像钢铁巨人般伫立在旷野中,周围是银灰色的冷寂。
小耳朵泛红的眼眶,依依惜别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破开了这片冷寂,注入一股暖流。她转头看向何宝珊,想到压在心底一晚上的问题,忍不住问出口:“小耳朵妈妈是真的后悔了吗?”
何宝珊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有点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小耳朵妈妈出事三年,都没有再联系小耳朵,她没有担心过小耳朵,挂念过小耳朵吗。”顿了下,她继续道,“虽然她的遭遇有些可怜,可她还是抛弃了小耳朵,而且是第二次。”
何宝珊仔细琢磨她的话,思索片刻,说:“怎么说呢,小耳朵不是她人生的全部,我们不能要求她人生所有的选择都为小耳朵让道。
“我见过母亲为孩子忍辱负重,也有母亲以自己为先。所有选择,实际都是以个人感受为先。孩子呢,在每个人的人生占比中,不可能一模一样。只是说,这样我们也不能否认小耳朵妈妈还是爱小耳朵的。对小耳朵而言,可能这些就足够了。”
周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窗外,远远的,她看到一座荒废的摩天轮,高耸在小树林间,只是远远的一眼,她好像看到了明亮色彩下包裹起来的红锈,在时间的侵蚀下,如同一道褪去颜色的彩虹。
她心里有些唏嘘,又有些惆怅。她认同何宝珊的话,可还是忍不住心疼小耳朵,抑或也是心疼小时候的自己。孩子,不是母亲的全部;但母亲在某个阶段却是孩子的全部。这场从出生就不对等的关系中,孩子依赖的全然是母亲天然的母性,也可能是那一点点强者对弱者的爱怜。她忍不住想,林慧生下她时,又是什么感觉?如果连丁点儿的爱怜都没有,又为什么要生下她。
思绪渐渐远去,直到电话铃声响起,是何宝珊的手机。
何宝珊开着车,不方便接听电话,周筠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的名字,一阵犹豫。
“阿姨,是陈明,要不要接?”周筠想起那天在长隆宾馆外头见到的男人,出轨、打妻子,简直是人渣中的战斗机。
何宝珊伸手快速按下一个键,开了免提:“什么事情?”言简意赅,语气平淡。
“何宝珊,我们离婚吧。”陈明的开场白,像一句台词,把何宝珊整笑了。只是这笑,有点冷,周筠不自觉往旁边瑟缩了下。
“陈明,你没事吧,离婚?你提这跟玩似的,你是不是没睡醒呢。”
对面有一瞬间的沉默,之后似有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晓菲怀孕了。这次这婚我离定了。”
何宝珊嘲讽道:“晓菲?你叫得倒是亲切,怀孕又怎么样,你知道你是她的第几任男朋友?你确定这孩子就是你的?陈明,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拎不清,我不管你在外头玩的多花,但是这辈子你别想撇开我。”
“何宝珊,当我求求你,我们好聚好散行不行。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不然你以为我能忍着你这么久。”
“过去?凭什么你说过去就过去,我这里还没有过去呢。”何宝珊简直快被气笑了,“还有你忍我什么了?忍着,所以在外头乱搞。陈明,我骂你狗,都属于侮辱狗。狗还会认自己的崽子,你呢,就这样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畜生不如的东西,还有脸说好聚好散。”
“何宝珊,话不要讲的那么难听。什么我杀掉自己的孩子,那时候我只是不小心推倒你了。还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一只个不下蛋的鸡。”
“呵,你个软货,裤子还没有脱下就完事,不行别装好不好——”话像机关枪一样,接连而出,杀伤力极大,只是话到一半,她忽然意识到车上还有个未成年的周筠,连忙挂断电话。
周筠佯装看向窗外,不想让何宝珊尴尬。她想起昨天早上她和何宝珊吵架时,说的那些刻薄的话,又转回视线,徘徊在喉咙里的话,终于吐出:“何阿姨,对不起。”
何宝珊目露疑惑,周筠说:“昨天早上,我说的那些话——”不等她说完,何宝珊轻笑了一声,抿着嘴角,几分苦涩,“你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听到镇上其他人的话,才会这么想。我这人气消了,就过去了,你也别放心上。”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周筠想起那天晚上何宝珊那句“我不配”,忍不住问道。
可能那件事压在心口太久了,也可能是陈明的电话让她再一次想到孩子的事情而破防,过了好一会儿,当周筠以为自己越界时,何宝珊才缓缓开口:“我说我不配,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是我的失误,才没能生下她。”
何宝珊讲诉那次捉奸而流产的事情,像讲诉一件普通的往事,但当她说到自己滚下楼梯,丢了孩子的时候,声音微微颤抖,周筠看到她的眼圈微红。
“那是个女孩儿。”何宝珊沉默了一会儿说,“总觉得对不起那个孩子,我和陈明这段婚姻就是个地狱,我们两个谁也别想离开。”
周筠想安慰,却一时哑然,她没想到何宝珊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离婚。这时,何宝珊的母亲打来电话。
何宝珊接通电话的第一句话,是陈明又让您来说吧。
她的母亲喏喏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囡囡,算了吧。
周筠看着何宝珊握着方向盘的手抓得紧紧的,眼眶突然有点润湿。何宝珊最后也没有给她的母亲一个明确的回答。
挂了电话后,何宝珊仿佛恢复了平静,车子一往无前地行驶,中途不再停靠服务站休息。经过村庄、田埂、山丘、湖泊,高速路边的风景不断被甩在后面,天空从青灰色变得碧蓝,又在经过延安时,再度灰扑扑。
从早上八点出发,已经长途行驶十一个小时,再开一小时,她们终于即将到达志丹服务区。中午何宝珊和周筠只吃了面包果腹,她们打算在这个服务区休息一下,吃顿热乎的,然后下高速找个住所休息一晚,再出发。
车子却在这时停下,天气变得更恶劣了,雨中夹着雪子,啪啪啪地拍打着车窗。何宝珊解开安全带,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往前张望,只看见一排排的车辆像一条河流,拥堵在这里,无法移动。
“你在这里,我去前面打听看看。”何宝珊见前面有人下车相互说着话,眼见天气变得更糟,雨变大,心里开始着急,戴上羽绒服连帽就要出去。
“带着伞啊。”周筠快速从背包里拿出伞,递给她。
何宝珊打着伞走到前面离她最近的两人,两个男人神色都不太好,吸着烟聊天。她凑近去,刚好听到其中一个说,“堵那么久了,一点都没有动。我去前面打听了,五辆车连环车祸,其中一辆车的车头撞的很厉害,还好人没事。”
“大哥,这已经堵多少时间了?”何宝珊上前打听。
“已经堵了一个多小时。”
见大家都焦急等待,何宝珊无奈回到车上,把情况和周筠说明。“看这个样子一时半会还走不了,估计还得个把小时。你要不要到车后座睡一觉?饿了,先吃点零食垫垫。”
周筠点点头:“倒也不饿,就是坐的腰酸,我想去躺着睡会儿。”
何宝珊见她侧躺在后座,再次打开车门,她打着伞,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就着打火机点燃。
才晚上七点多,天已完全漆黑,雨越下越大,风夹着雨打湿了脸颊、头发,何宝珊浑不在意,指间闪烁一点猩红,明暗之间,她的神情有几分木然。
她想起今天母亲的电话,一辈子觉得离婚对名声不好的母亲,已经第二次开口劝说她离婚。即便在刚流产那会儿,母亲还是觉得男人出轨,只是一时贪鲜,等她再生一个孩子就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劝说她离婚?她想起来了,是她每一次捉奸,闹得人尽皆知,她不要脸皮,也不想让陈明有脸皮,两人就这样苟着这段婚姻里,谁也不会放过谁。
他把婚姻过成了小镇谈资,一开始,她以为母亲觉得丢脸才劝说她离婚;今天的电话,尽管只有一句话,但她感受到母亲的心了,大概是真的为她担心,心疼她吧。
一辈子看着别人眼色过活的母亲,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也会因为村里议论她的女儿而冲上去和对方理论。那时,何宝珊还觉得母亲只是觉得没面子,才变得这样锋利。
现在再回头想,母亲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女儿而已,面子什么的,也只是她的偏见。剥去所有目光、情绪,背后都是母亲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尽管她可能并不明白她生存的那套方法,并不适合她的女儿。
何宝珊擦一把眼睛,把烟头扔在脚下,几下熄灭。她打开车门,正弯身要进驾驶座,忽然听到周筠的声音。
周筠挣扎着大叫妈妈,神色痛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