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珊啃完一只苹果糖葫芦,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嚎一嗓子:“走,我带你们吃顿好的。叫上小耳朵爷爷奶奶。”
此时,一辆装满建材的大卡车开过,扬起一片尘土,呛得何宝珊一阵喉痒,咳好几声,才缓过来。
小耳朵和周筠瞧着,咯咯地笑。笑容淹没于车水马龙里,又似乎顺着阳光照进了她的心底,那一处长满青苔般潮湿、昏暗的角落,悄悄落下了新的种子。
小耳朵拉着周筠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见何宝珊没有跟上,两人转头:“阿姨,快点啊。”
她们三人在小耳朵家等了半个小时候左右,喝完一壶茶,才等到小耳朵爷爷回来。
中午,何宝珊带着大家来到府门大酒店。府门大酒店在临涣镇政府对面,两层楼的复古建筑,黑瓦灰墙,屋脊盘金龙。酒店大门上面,两层檐角各挂着两串灯笼,屋檐与屋檐之间的墙面,是硕大的两个字“府门”。
小耳朵奶奶有些拘谨:“小何,你咋这么客气,这地方吃饭,花不少钱。倒不如去我们家吃饭,我还能再给你们整两手。”
何宝珊笑道:“明天我们就走了,也不是只为了请你们吃,我和周筠也想尝尝这里的特色菜,正好碰到小耳朵,大家一起吃一顿,热闹热闹。”
倒是老爷子老神在在:“沾一沾小何的阔气,吃顿好的。你看,我把我的酒也带来了。”小耳朵爷爷带了一小瓶自酿的烧酒。
周筠牵着小耳朵的手,两人在点菜区东看看,西瞧瞧,也跟着点了两个菜,一个酥肉,另一个萝卜丝烧饼。萝卜丝烧饼是用当地红萝卜和油酥面做成的,咸香味,吃起来酥软嫩。也是府门酒店的一个招牌菜。
何宝珊还点了酥油茶、葱爆羊肉、培乳肉、炒时蔬和一份八宝饭。吃饭时,何宝珊提到小耳朵想去看望母亲的事情。
小耳朵奶奶说,孩子妈妈三年前就没有联系了,人不都想孩子,我们也不能上赶着去打扰她。
何宝珊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和周筠玩得开心的小耳朵:“孩子还小,她妈妈不来看她,也应该让小耳朵去见见,人嘛,没见着,可能不想念,等她妈妈见到小耳朵了,那么乖巧一孩子,肯定会想着念着。”
“也不一定。”小耳朵爷爷嘬了一口小酒,叹气道,“之前,小耳朵妈妈还会时常打电话,偶尔也会来镇上看看娃娃。三年前,怀了孩子,之后电话少了,人也不来了。再后来,我们估摸着她快生了,给她打电话也不接,最后还是她现在的婆婆打电话来说,她让我们不要再联系,不要再打扰她的生活了。”
小耳朵奶奶接话道:“是啊,从那以后,我们就不在小耳朵面前提她妈妈,免得孩子难过。”
“她怎么不自己打电话给你们,还要她婆婆来说这话,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何宝珊手中的筷子微顿,疑惑问道。
小耳朵奶奶说:“抹不开情面吧,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们老两口对她也不薄,她再嫁,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老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既然拦不住,也想好聚好散。只是——唉——”
何宝珊点点头,表示理解:“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小耳朵今天给我们说,她想她妈妈了。我就想着,带她去见一见她妈妈。小耳朵奶奶,您看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一起走一趟。她妈妈再不对,在小耳朵心里,还是她最亲的妈妈。”
小耳朵奶奶看看爷爷,又看向小耳朵,半晌,叹一声气:“小耳朵,你想妈妈了?”
小耳朵和周筠早已停止了嬉闹,安静地听着他们大人讲话。小耳朵看着奶奶,犹豫了下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可能怕奶奶伤心,又转口,“我本来不想她的,昨天梦到了她。”
“我梦到她和爸爸在一块儿,然后说来给我过生日。奶奶,还有一周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看一眼她,就看一眼。如果她不喜欢我去看她,我就偷偷地看一眼,就回来。”说着,红了眼眶。
“那就去一趟吧,她奶奶,你就跟着小何和小耳朵一起去一趟五沟镇。让孩子见见她妈妈。”小耳朵爷爷一锤定音,事情就此定下。
吃完饭后,何宝珊就带着小耳朵、小耳朵奶奶和周筠出发。车子驶进文昌街,又转入淮海路,一直到开上国道G237。跟着导航,开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抵达五沟镇。
小耳朵奶奶其实也不知道确切地址,只知道小耳朵妈妈的家在童亭路,附近是益民购物广场。他们找到广场,往周边民房打听小耳朵的母亲——方小穗,终于在一个老太太的帮忙下,找到了方小穗的家。
来开门的人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妇人,头发乌黑,可以看得出来是染色,烫成了小卷,她警惕地望着外面几人。小耳朵奶奶开口:“我们是来看小穗的,这是小耳朵。”
小耳朵小心翼翼地打量眼前的人,乖巧喊道:“奶奶好。”
老妇人的眉头挤成了疙瘩,一直未曾松开,不过到底是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再说吧。”
何宝珊和周筠站在一旁打量周边,方小穗的家是两层楼的农家小院,拥挤在一排排房子中,院子狭长而窄,地上铺了红砖,围墙一边做了花坛,种植许多花木。
房子有点旧,天蓝色的墙面剥落,玻璃窗上贴了窗花,阳光被两边的其他房子挡住,稀稀落落撒在院子里;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年,大门上贴了一幅对联——新年顺景开鸿运,佳岁平安迎财来,横批阖家欢喜。是唯一的新亮。
“你们过来有啥子事?”看的出来,老妇人并不欢迎他们。
小耳朵奶奶挤出一丝笑,谦卑又局促:“小耳朵想妈妈了,不知道方不方便让小穗见见娃儿?”
正说着话,一个小孩从屋子里跑出来,是个男孩,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辫子,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奶奶——我尿裤子了。”
老妇人连忙迎过去,抱住那小孩:“说多少回了,尿尿要喊奶奶,咋老是记不住。”
小孩浑不在意,注意力全在站在院子里的人上,“他们是谁啊?”然后又扭头朝屋子喊,“妈妈,来客人了。”
小男孩的活泼,让冻住的空气又舒缓流动,老妇人的面色也有所缓和,她把小耳朵奶奶叫到一边,叹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孩子先在院子里,你先进去看看小穗吧。”
小耳朵奶奶年纪大,最怕这样的话,当年她儿子出车祸,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又出现,她紧张地捏住了衣角,何宝珊在一旁听着,便说:“我陪着您进去吧。”
周筠带着小耳朵等在院子里,她见大人们的神色,也变得有点不安,但为了转移小耳朵的注意力,努力找话题:“你回头见着你妈妈,想和她说些什么?”
小耳朵歪着脑袋,想半天,最后也只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想看看她,然后让她看看我,我长大了,长高了。”说着,小耳朵用手比划下自己的头顶,“以后在街上碰到,妈妈也能认得出我来。”
周筠摸摸小耳朵的头,轻声说了一句,“好孩子。”像一个姐姐夸妹妹的样子,小耳朵仰头看向她,笑容明亮。
等了十来分钟,何宝珊和小耳朵奶奶才从屋子里出来,周筠看到小耳朵奶奶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心中不觉咯噔一下,何宝珊朝她招手,周筠带着小耳朵过去。
何宝珊蹲下身来,看着小耳朵说:“你妈妈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那么多年来,才没办法来看你。”本来想嘱咐她乖乖的,但一看到小耳朵的眼睛,所有叮嘱的话又咽了回去。
小耳朵重重点头,像是知道什么般,朝她奶奶和何宝珊说:“我乖乖的,不会让妈妈为难。”
客厅很暗,小耳朵进去时,那个小男孩已经换好裤子,人来熟的跑到小耳朵面前,“姐姐,姐姐”地喊着,小耳朵要进房间,他也跟在身后。两个孩子的后面,老妇人叹了一口长气,无奈又有点眼角发酸。
从客厅到房间,像走过长长的隧道,豁然抵达明亮时,微微晃眼。房间的家具很少,一张床,一只带镜子的柜子,还有一台液晶电视机和两个床头柜。淡黄色的印花墙纸柔和了白炽灯的明亮,也将母亲的脸融合在了三年前的记忆里。
小耳朵看着坐在床头笑着的母亲,眨巴眨巴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却最终还是大颗大颗落下。她用手背一抹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母亲,刚要张口,就听到身后的小男孩喊道,“妈妈。”
母亲朝他们两人招手,小男孩扑上去,利落脱掉鞋子,爬上床。小耳朵见母亲仍旧看着她,才慢慢走过来。
她站在床边,目光落到母亲放在被子上如枯枝般的双手,眼泪又不争气地掉落:“您生病了吗?”
母亲拉住小耳朵的手,让她坐在床边,并不曾回答她的话,只是细细打量她:“长大了,也漂亮了。”纤长的手指把小耳朵耳边的碎发别至耳后,她听到母亲感叹,“一转眼,从小娃娃变成了小姑娘了。”
小耳朵不自觉把脸颊靠近母亲的手掌,瘦瘦的、宽大的手掌,干燥又温暖,她小声喊道:“妈妈。”
母亲轻声应了一声“诶。”
后来小耳朵才知道,母亲之所以在三年前断了联系,是因为在生弟弟时,打麻醉损伤了神经而导致瘫痪,她变成了这个家庭的负担,一度想过轻生,但为了孩子坚持下来。
当初她再嫁时,曾想过要带走小耳朵,但丈夫和婆婆都不喜。她最后还是抛弃了小耳朵,除了愧疚,她现在这个样子,内心深处,她可能无法面对小耳朵,抑或无法面对自己抛弃女儿做出的决定,最后迎来这样的结果。
尽管在做复建,但有可能瘫一辈子,她自以为是地以为,不再和小耳朵联系,将来也不会有拖累。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为孩子做的。
可是当见到小耳朵那一瞬间,她忽然后悔当初那一通让婆婆打去的电话。她小小软软的女儿长大了,但小心、忐忑又期盼地望着她。她的内心酸疼不已,顿时眼眶一阵温热。
“小耳朵,妈妈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