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浦的夏天潮湿闷热,一走出饭馆,像是把人扔进烤箱,尚带凉意的肌肤,眨眼间,热得黏乎乎。
夜晚十点多,她抄近路回家,公园里,安静得只剩蝉鸣蛙叫。月光晦暗,乌云半掩,一阵风吹来,烂虾烂鱼的腐臭味,兜头兜脑地泼下来。晚上同学会上,她喝了不少酒,连忙捂着嘴,往路边的小树林跑去。
她扶着树干,吐了一些出来,胃部稍稍舒展,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啪嗒”,像树枝被踩断的动静。顿时,手臂上竖起了汗毛,她屏住呼吸,在回头之际,一片黑覆盖下来。
一只黑色塑料袋罩在头上,在夺走呼吸间隙,她拼命挣扎撕开一道裂缝,只是还来不及呼救,一股压制性的力量把她推倒。
面目不清的男人将她的裙子推到腰部,摸索着想要褪下她的底裤,她的双脚胡乱蹬踢,但被他一只腿压住,明明使尽了全身力气,却不能动弹。双手也不停推拒、乱打,恍惚间,好像听到男人闷哼一声,她的指甲片火辣辣地疼。
“救命——”声音在漆黑的夜里传出很远,又好像只是原地打转,转瞬被虫鸣吞噬。
何宝珊猛地醒来,一摸脑门,全是汗。十六年前的夜晚,在梦里,再次变得清晰。
打开手机,现在是凌晨三点,她侧头看向旁边的床,小小的周筠蜷缩成一团,室内开了空调,稍嫌闷热,被子只盖住了上半身,双脚弯曲,膝盖几乎快要顶到胸口,双手紧紧抱住胸前的被子,像一个仍在母体子宫里的婴儿,她见过这样的姿势。
何宝珊轻手轻脚下床,微微拉动被子,盖住裸露的腿。周筠忽然皱了下眉头,翻身侧躺到另一边。窗外,月亮缺了一角,像整个故事缺少的那块最重要的拼图,让人看不真切。混沌的黑夜中,她看着周筠的脸,再次想到那个梦魇,而将她拖出那个梦魇的人是林慧。
如果那夜林慧没有出现,她会怎么样。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心惊肉跳。但从李晓冰告诉她那封信开始,何宝珊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忽视了一件事,她还无法明确知道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那感觉就像藏匿在黑处的轮廓,她看不清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它在那里。
她问周筠是否恨林慧,或许何宝珊更想问的是,比之于恨,她是否想念林慧,想念一个从未见过、在流言蜚语中的母亲,一个充满争议也让她的境遇变得困难的母亲。
虽然周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何宝珊知道,即便周筠真的恨林慧,那也可能只是某种其他情感的依托。所以才能促成这趟旅程。
何宝珊也有困惑,她的母亲因为只生一个女儿,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她为母亲不平,但母亲却站在这扭曲的认知里,与她遥遥对望,有时甚至企图让她也承认这桩“罪行”。每次受到父亲责难、奶奶刁难时,母亲望着她的眼神无奈又失望,仿佛她是女孩本身是一个错误。
她也曾恨过母亲,恨她软弱,怒其不争,也恨她顺从地站在世俗标准里看待自己和她的女儿,甚至没有想过反抗。但这恨,不单单只是恨,是渴求,是在乎。
有时,她也可怜母亲,一辈子看似按部就班,实则浑浑噩噩,囫囵吞枣般的人生,可能母亲自己也没有搞清楚,便过去了大半生。
只是可笑的是,现在轮到她了。悲剧是一代又一代的轮回,她可怜母亲,母亲未必不在可怜她。
她可怜吗?在黑暗中,有女孩轻浅的呼吸声,偶尔窗外汽车驶过马路,也会惊起一两声狗吠。隔着棉毛衫,她轻抚自己扁平的肚子,然后闭上眼睛,不知过去多久,再次陷入纷乱的梦境。
第二天,何宝珊告别宋楚山,带着周筠继续出发。高速公路上,车子飞快行驶,天空碧蓝,像水洗过一般。她们车子的前面是一辆畜禽运输车,几十头猪拥挤在栏栅里,即使隔着车玻璃,仿佛也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周筠坚信,根植于嗅觉的记忆,有时比眼睛看到、耳朵听到而形成的记忆更加鲜明、可靠,且永久。
林慧在她两岁时和周赞和离婚,之后周筠再没有见过她,可是在阿姨喂养周礼时,她站在一旁,闻到奶香味,依稀让她想起母亲,这股清淡的乳香让她感到熟悉、亲切。长大后,她忍不住揣测,她是否也曾趴在母亲的胸前吸吮乳汁,从母亲身体流淌到她身体里的联结,像一条湍湍流动的河流,并不会因为她长大了,就消失。
只是这条河流渐渐不再流动,在时间、流言、她所遭受一切的冲刷中,渐渐散发出和小镇一样的腐臭气味。她无法挣脱,也无法逃避。
昨天夜里,何宝珊问她,是否恨林慧。她没有回答,她恨,但她也渴望,她的人生因为母亲的缺席,有一片无法填满的缺失。几乎本能的,她以为这趟旅程是撕破生活的开始。
可是从刚出发就遇到陈嘉家,被拍视频,又不得不接受和解,尽管何宝珊带她去见宋楚山,可能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关照她。随即又想到何宝珊接受李晓冰的红包,总感觉她对她的照顾也是因为私利,可能担心她反悔把事情闹大吧。
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视频、校园暴力、家庭关系中永远被放弃的那个人、还有人们口中神经病的孩子,像一层层的海浪涌压过来,她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寻找浮木。
“阿姨,李晓冰给你的信,能给我看下吗?”车子驶过杭州,正往湖州方向去,何宝珊冷不丁听到周筠提出这个要求。
周筠神色如常,仿佛不经意间的询问,平静的海面下,有着不为人知的暗涌。她急切、迫切,想要看那封信,这封信大概是最接近林慧的物件,不是黑白照片里绑着小辫子的林慧,是已经四十一岁、失去踪迹很多年、曾经厌弃她的孩子的林慧。
“周筠,这些是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不用知道那么多。”何宝珊斟酌着语言拒绝,“而且相比较于信,其实有些事情,应该是林慧亲口告诉你。”
“为什么小孩子不用知道那么多。”周筠的目光直直落到何宝珊的脸上,声音里有几分控诉,“如果真的不需要我知道,又为什么让我承受那些,是因为小孩没有选择权,所以你们这些有选择的大人,唯独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何宝珊想否认,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当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意思,这是下意识的行为。陈嘉家的事情,谁说要原谅他们了,他凭什么可以一次又一次被原谅,就因为他有妈妈护着。那我呢,我就活该被欺负,就因为我没有妈妈,我妈妈是神经病!难道这些都是我选择的吗!
“凭什么我不能看信,一年前她还能给她曾经的朋友写信,却没有给女儿一点信息,现在说想看看我,早干嘛去了。从小到大,所有关于她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口中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她知道吗,那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话,就是她在我心中的样子——当年——如果真的不想我存在,可以打掉我啊,干嘛生下我——”周筠抽噎着哭诉,她很少哭,因为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安慰,今天却怎么都忍不住。从昨天憋的那口气,到现在才稍稍顺出来。
何宝珊叹气,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觉得抱歉,她现在才想到接受李晓冰母子的道歉,是她自以为是为周筠好的一个选择。如果真的为周筠好,她应该告诉她更多,权衡利弊,再考虑是报警还是大事化小,周筠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可她从一开始就站在息事宁人的态度上劝说周筠。“对不起。”何宝珊伸手想摸摸她的头,周筠扭头避开了。
过了好半天,周筠才慢慢平复心情。车子正要拐进服务站休息区,她对何宝珊说,“我不想去新疆了。”
何宝珊停下车,诧异地看向周筠,“你现在在气头上,不用冲动做决定。”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棉衣上一处破损,白色的棉絮若隐若现:“算了,没有可能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她,都这么过来了,好像见不见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何宝珊的双手支撑着方向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脸,她打起精神解释,“你去见林慧,不就是想知道你的母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吗?再多的流言,也不如亲眼见到她,才能让你了解她。再说了,谁说你没见过她,只是那时候你太小,不记得了。
说到这里,连何宝珊自己也有片刻的恍惚,“我还记得她抱着你的样子,那时候我们在客厅聊天,你睡醒了,嗷嗷地哭,她连忙跑去抱起你。”
林慧离开太久了,记忆里的眉眼还是很多年前的样子。 “她读书很好,对同学也很好,一般请她帮忙的事情,她基本不会拒绝,长得也好看,当时收到情书最多的女生也是她。怎么说呢,当年连我都羡慕她,三好学生,成绩好、人缘好、长得好。”
周筠听着何宝珊的描述,心头渐渐茫然,这样的林慧怎么会疯了呢。
何宝珊见周筠仍旧低着头不吭声,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掏出信说:“周筠,你不想知道你母亲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阿勒泰杀人吗?
“信里有线索,但不是答案,我之所以不让你看,确实是现在不适合。”停顿了下,她咬了咬牙,做一个新的决定,“我们去信封上寄出的地址,安徽淮北临涣镇。”
何宝珊告诉周筠,最接近现在的林慧,不是那封信,而是林慧生活过的地方。可能在那里,她们会找到林慧想见她们的答案。
届时,如果周筠还是坚持回小镇,她会马上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