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山服务区吃完午饭后,她们修改行程路线,开始开往安徽淮北濉溪县的临涣镇。周筠坐在后排座位,她挨着车窗,玻璃上一层细密的雾珠,从里边望出去,隔着毛玻璃般,模糊不清。
小拇指关节上那颗还没好全的冻疮,微微发痒,她再次抓破了刚结的痂,痛碾着痒,像出了一口恶气。
有一瞬间,她恨不得抓烂这个伤口,就像曾经刀片割在胳膊上一样,痛在某一刻夺走所有,好像一切都不存在,连她自己也不存在,只有痛是真实的。那时,内心的歇斯底里才能获得短暂的宁静,只是回过神来,依旧一片废墟。
在尝试过三次后,她开始警惕这种虚假的宁静,她把所有的愤怒都投入未知的未来,只要考入大学,离开石浦镇,一切将会重新开始。她需要不断说服自己,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周筠伸手擦了一下玻璃,雾蒙蒙的车窗上留出一片清晰的景象,冬日里的田埂荒凉、静寂,只有零星几抹绿色,更显萧条,但那厚实坚硬的黑色土壤底下,正蕴藏着来年开春的生命力。
等春天的时候,这可能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长长的、纤细的茎杆支撑排列有序的黄色花簇,也可能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那蓬勃的绿色将会填满这片空旷。她望着不断被甩去的风景,渐渐平静,闭上眼睛,陷入绿色的梦境。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等她醒来,窗外天色已暗,周筠打开手机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半。她睡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何宝珊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马上到濉溪收费站了。”
周筠轻轻“嗯”了一声。
穿过濉溪收费站下高速后,车子又开上238省道,继续开二十分钟,便可到达临涣镇。
北方冬天的冷和南方不同,南方的冷是带着湿气,渗进骨头缝里,无孔不入的冷,北方天气干燥,即便冷,也是大大咧咧的。周筠摇下车窗,只一会儿,脸颊便觉得有些干燥。
路边几盏路灯,并无其他车辆,她们的车子驶过临涣古城遗址,两边是低矮的土城墙,有些荒芜。一直等车子开进镇上,看到马路两旁灯火明亮的店铺,才感觉回到了烟火人间。四处有流窜着各种味道,温馨又踏实。
何宝珊在老街不远处找了一家宾馆入住,安顿之后,她带着周筠往老街走去。石板路铺成的地面,干净整洁,两旁的房屋,多为青砖灰瓦的明清建筑。一盏盏红色灯笼,衬着夜色也多了几分喜气。再往前走,她们看到一座茶楼,三层宝塔般的建筑上挂着“南阁茶楼”和“中国临涣古城” 两幅牌匾。
她们在茶楼外边的小摊坐下,依稀可以听到茶楼里传出来咿咿呀呀的戏曲声,羊汤摊的老板说是泗州戏,里头正在唱《三蜷寒桥》。板鼓、铙钹等乐器铿锵而起,好不热闹。何宝珊点了两碗羊汤,又去隔壁摊买了马蹄烧饼、特色包瓜,顺便跟铺子老板打听信封上写的地址 。
回到座位上,她把烧饼分给周筠,见周筠有点愣神,上前挥了挥手:“怎么了,你还真听的懂啊?你要听得懂,明天我带你来喝茶。”
周筠低头拿过烧饼,啃了一口:“不用,我就听个热闹。”
“都到临涣了,哪有不喝一杯棒棒茶,嗑一盘瓜子果盘,听一回小戏,再走的。”何宝珊正说着,老板端来两碗羊汤上桌。
临涣纯羊汤,熬成乳白色的羊骨头汤底,足量的羊肉、羊杂,再放上一勺本地特制的酱料,就着烧饼吃,一下子两人就吃的全身热乎起来。
“还有我打听到信封上写的地址了,休息一晚,明早我们去那地方看看。”何宝珊呼啦最后一口羊汤。
周筠点点头,古镇的热闹还在耳边,却仿佛退去了一般,心中隐约泛起一丝忐忑。“阿姨,之前李晓冰说,林慧在找一个人,她是为了找这个人才来到这里吗?”她边用筷子搅拌着剩下的羊杂,边头也不抬,低语似的问道,“一个危险的人,又是什么人?”
她似乎也不需要何宝珊回答,又自言自语道:“不远千里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来找一个人,情人?还是仇人?”
何宝珊一惊,没想到小姑娘想的那么多,下意识否定:“林慧哪有什么情人,你出生后不久,她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话音突然顿住,何宝珊抿了下嘴巴,将话题转开,目光也撇向另一边的摊子,“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点,听说这边还有九十年代的老式月饼,像青红丝月饼、香油月饼,我们也买点回去尝尝。”
周筠抬头,也跟着看向月饼摊子:“那就是仇人了。林慧一直在石浦,除了上大学在杭州,能有什么仇人。”
何宝珊简直如坐针毡,这姑娘的脑袋和林慧一样聪明,本以为之前拒绝看信的事情已经过去,没想到周筠一直在琢磨这事。原本她还坚持周筠不需要知道太多,等见到林慧自然会有答案;但经过周筠不想继续旅途,萌生退意,何宝珊反倒不好把握那个度,她转念一想,带着周筠来临涣,未必没有自己的私心。
她也想知道林慧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临涣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关系。何宝珊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她离开座位去称了一些月饼。
吃完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宾馆走去。月光如水,轻轻浅浅地洒在石板路上,周筠看着前面提着袋子的何宝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周筠快步往前几步,不远不近,两人的影子刚好挨在一块儿,看起来,像一对手挽手的母女。
她稍一走神,何宝珊停下脚步,转头喊道:“周筠,你喜欢吃酥糖吗?听说这里的酥糖特别好吃。”
周筠看着何宝珊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目光温柔,忽的点头应道:“喜欢吃。”
第二天,两人按照地址上所写的淮海路中段北侧寻找,一排排的房子找过来,最后发现这地方是一个邮局,信封上有临涣邮政上的邮戳。何宝珊不无失望,没想到林慧并没有写上真实地址,但又不甘心白跑一趟。
周筠见她神色,建议道:“要不我们去周围打听看看,她租房子也要身份证的吧,又是南方人,如果这边住的时间长,应该会有人认识。”
何宝珊想了想,也觉得可以试试,眉眼一扫愁闷:“你这脑子真的随林慧,都太机灵了。她既然是在这边寄信,住的应该也不会太远,再说整个临涣镇也没有多少外地人。”
一上午,何宝珊开着车,往周边转悠打听,一直到城隍庙附近,也没有打听到林慧的信息,打算开车离开,换个地方再找。
忽然从角落窜出一个小姑娘,蹲到了车前不远处,吓得她一激灵,猛踩刹车,小姑娘似乎也被吓到,呆愣地抱着一只奶白色的小狗。
何宝珊下车想骂人,按照以前她在石浦,老早开骂,但见那小姑娘穿着脏兮兮的棉袄,两颊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有些瑟缩,又有些害怕,她一下子又软了心肠。
何宝珊走过去,弯腰问她:“你没事吧。”
小姑娘摇摇头,怀中的小狗也跟着叫了一声“啊呜”,颇为可怜的样子。何宝珊摸摸她的脑袋:“下次不要在马路上乱走,太危险了。”
小姑娘却盯着何宝珊身后的另一个人,周筠在这时已经下车,等候在一旁,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筠。
何宝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周筠也察觉异样,走过来。何宝珊试探问小姑娘:“怎么了?你认识这个姐姐?”
周筠刚要说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这个女孩。谁知小姑娘肯定地点点头,见周筠皱眉,生怕周筠不相信,她说:“你是叫周筠吗?”
不等周筠回答,小姑娘说:“林阿姨,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虽然看起来有一点点不一样。但我还是认得出你来。”
“林阿姨?”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周筠蹲下身来,“林阿姨是谁?”
小姑娘说:“林慧阿姨啊。林阿姨说你是她的女儿。”
泪水一瞬间涌上眼眶,周筠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难过,说不上来是哪种情感占据主导,但当她听到小姑娘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心中酸楚。
何宝珊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她肯定回去看过你,不然这个小姑娘也不会认出你。”
周筠百感交集。她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林慧——那个你口中的林阿姨,长什么样子的?”
“小耳朵。”小姑娘答道,“我因为耳朵长得小,叫小耳朵。”
说完,小耳朵望着周筠的脸,思索片刻,才接着道:“林阿姨长得很漂亮,她头发长长的,和你的一样,笑起来眼睛弯弯,像小月亮。她说起话来,声音轻轻软软。”小耳朵轻轻捏下小狗的肚皮,“是像妈妈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