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变大，老街的灯笼快要被风雨撕碎，左摇右晃的厉害，路灯昏暗，行人无几。周筠跑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走在雨中，脑子里全是刚刚听到的话。
一开始，半睡半醒间，她没有看到何宝珊，就披了件棉袄出门看看。没想着走远，也没有穿好衣服，循着烟味，周筠看到站在走廊窗户前的何宝珊。当她听到阿克警官三个字时，几乎本能地躲到了离何宝珊最近的拐角楼梯口，可是随着听到的内容，她靠着墙壁，渐渐滑坐到地上，脑子里全是那一句“如果周筠是郑有为的孩子”，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颤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一个人悄悄离开宾馆。
手机不停震动着，周筠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回哪里。她不是周赞和的女儿，而是一个强奸犯的女儿，这样看来，被母亲厌弃好像也说得过去了，她不能哭，也不能怨恨，她没有资格。但是眼泪在空旷的路边却怎么也止不住。
以前她不幸，可以憎恨林慧，那个生下她的女人才是一切的源头，而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才是所有不幸的源头。
她只觉得这漫漫长夜是她活了十六年的人生中最长的一夜，风雨交加的冷，远不如她心里冷。此时，她感觉被这个真相拖入了沼泽，她没有办法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等待黑色淤泥没过头顶，抹去这荒唐可笑的人生。
如果林慧没有被强暴，没有生下她，会有不一样的人生吧。周筠想，以前林慧英语好，听说毕业后在一家培训机构上过班，也是培训学校里很受孩子们喜欢的教师。
然后她和周赞和结婚，一个英语老师，一个大排档老板，生活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和和美美，他们还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能是女孩儿，也可能是男孩儿。和所有的家庭一样，宠爱他，但又要求他，为他的未来做一切的努力和准备。
没有她，林慧的人生是一个普通人通往幸福的过程。
周筠站在临涣里桥上，望着脚下涛涛河水，再往前一步，她就能消失，所有的痛苦和不幸也会消失。
她愣怔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河面，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看起来能吞噬一切的黑，她爬上栏杆。大雨滂沱，身上的棉袄已经湿透，头发、脸颊、手脚，她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温度、逐渐僵硬。
“周筠。”何宝珊的声音像黑夜里的一道光，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了她。
何宝珊把手中的雨伞随手一扔，她害怕极了，第一反应就是跑上去抱住周筠，周筠的身体冰冷的像一块石头。看着她这个样子，何宝珊一下子哭了出来，边哭边骂：“你疯啦，这么晚一个人跑出来。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不好，学人想不开。
周筠转头看她，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别担心， 我只是有点难受。”她的目光很平静，脸上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
何宝珊敞开羽绒服把小小的周筠包裹在里头，两人一个坐在桥边一个站着，雨渐渐停住，周筠闻到她身上还有一点点烟味，但更多的是舒肤佳肥皂的香味。周筠往她怀中缩了缩，她抬头看向何宝珊：“阿姨，我跟你去见林慧，我也可以作为证人。”
何宝珊紧紧抱住她：“我们先不想这些。先回去。”她想拉周筠下来，周筠却忽然挣扎起来。何宝珊的力气大，她挣脱不开，一会儿又像认命般泄了力气。
“何阿姨，为什么是我，总是我？”她仰头看向何宝珊，目光里满是哀求，仿佛在祈求一个答案，但转瞬，又闭上了眼睛，那张稚嫩的脸庞，写满了难过和绝望，“何阿姨，原来我才是林慧的噩梦，我本来不应该出生，可能林慧也不会疯了。我一直想知道小镇流言的真相，现在知道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能恨爸爸，也不能恨林慧，我是该恨我自己吗？
“原来我真的是活该被抛弃啊——”
何宝珊心疼地抱着周筠，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的说，周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风吹来，脸上刺痛，何宝珊早已泪流满满。她仿佛也看到自己曾经作为女孩让母亲蒙羞的过去，她们的出生不是错误。
出生不是她们选择的，所有原生的错误也不该她们承担。何宝珊知道周筠听到了电话，她心疼，也特别悔恨，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带周筠去见林慧。
这个小姑娘又有什么错，她从出生就被人诟病，之后一直生活在流言的阴影里，长大后，还要去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相，周筠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这一切他妈的关一个小孩什么事情。
何宝珊伸手抹去周筠脸上的雨水，用袖子仔细擦拭：“周筠，你可以难过，但不能想不开，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出生、家庭、父母、智商，很多很多都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我们不能为不是我们决定的这些存在而否定自己。
“但那里还有百分之五是我们可以支配的努力，虽然不多，但足够改变我们的人生。”何宝珊的声音很轻又很重，像羽毛，又像小山般落到她的心间，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怜爱。
回到宾馆已经过了十二点，值班的员工躺在前台躺椅上呼呼大睡，何宝珊带着周筠回来后，让周筠先去洗澡，自己叫醒前台，她借用宾馆的厨房煮了两大碗生姜红糖水。
一进房间，把生姜红糖水放到桌子上，何宝珊对还在卫生间的周筠喊道：“洗完澡，过来喝一杯生姜水。”
厕所没有声音，何宝珊有点担心，试着敲磨砂玻璃门，然后缓缓推开，好在周筠已经洗完，她只是愣愣地站在镜子前。
见何宝珊，朝着镜子里的两人，扯出一个笑：“阿姨，李晓冰说我和林慧长得一模一样，真的这么像吗？”湿漉漉的发梢掉落水滴，打湿棉毛衫圆领，印出一片深色粉红。
何宝珊拿过壁挂上的吹风机，轻轻托起她的长发，嘈杂的声音响起，温暖的风吹拂头皮，一直头发差不多干的时候，何宝珊才说：“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十几岁的林慧。”然后不等她咂摸这句话，便拉着她出来，拿过生姜红糖水说，“趁热喝了，不然明天得感冒了。等下热乎乎地躺被窝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周筠点点头，一口气喝完生姜红糖水，乖巧地躺进被窝。见她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何宝珊才放下心来，她关掉房间的大灯，只留了一只床头灯和门口走廊的灯照亮。然后也喝完生姜水，何宝珊在床边脱下所有衣服，外套、毛衣、棉毛衫，一件件被剥落。
周筠并没有睡着，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何宝珊消瘦的身体，视线刚好落在她的小腹，黝黑的肚子上有一条条白色像虫爬过的蜿蜒痕迹。
周筠忘记移开视线，直到何宝珊脱下裤子，往卫生间去。她忽然出声：“阿姨，你为什么不离婚？”
她想起当初在石浦早餐店时，别人说过的话，因为房子、票子、不会生育，才不会离婚吗。可是今夜，何宝珊说人不能因为自己不能决定的事情而否定自己，还有那百分之五的我们可以支配的努力，改变人生。那何宝珊的人生呢，她为自己那百分之五可支配的努力，就是在长隆宾馆捉奸吗。
当她见到何宝珊身上的痕迹，忍不住问出口。周筠见过这些爬在皮肤上的纹路，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皮肤的裂痕。那是因为肚子快速膨胀，使皮肤的弹力纤维与胶原纤维损伤或者断裂，而出现的一些波浪状花纹，阿姨在怀周礼时，她见过，那时阿姨经常和父亲抱怨这一道道妊娠纹。
何宝珊曾经也怀过孩子，她并不是不孕不育。
她的脸此时隐藏在暗处，周筠看不清她的神情。何宝珊扭头看向周筠，轻声回答：“我不配吧。”
之后，何宝珊走入卫生间，打开喷头，温热的水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她站在防滑垫上，迎着这兜头兜脑的冲洗。
她给自己擦上从石浦带来的舒肤佳肥皂，使劲搓洗，直到把皮肤都快搓红了，她才微微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那蜿蜒的痕迹，如此丑陋，她却无比庆幸，这些妊娠纹的存在，不会随着时间消失，就像曾经存在过的孩子不能被否认。
她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她的身体有记忆。那个孩子曾经在她的肚子里，每到夜晚，兴奋地在她的肚子里起舞，她的手掌轻轻贴在肚皮上时，那孩子便也跟着这个方向踢腿挥拳，那小手小脚像在卷起一个个浪花，不停与她的母亲互动。
何宝珊摸着肚子，轻柔眷恋，转瞬又像被人打了一拳，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喷头里的水仍在不停清洗她的身体，她哭得不能自已，那呜咽声像一只受伤的母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