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珊从拿到李晓冰的信后,一直都知道林慧在找一个人,一个在十六年前是她们共同梦魇的男人,但她始终无法确认,那个男人和林慧在新疆阿勒泰杀害的人是否是同一个。
带着这个疑问,她带着周筠来到了临涣镇,何宝珊试图从林慧的生活中寻找蛛丝马迹。小耳朵的爷爷奶奶只知道林慧在找一个男人,却并不知道原因,后来林慧离开,他们也只以为这是一场陈年夙愿的了结。
一直到见到牟大山,何宝珊才能完全确定,林慧在新疆杀害的男人和十六年前在小公园差点侵犯她们的人是同一个。
“郑有为。”从牟大山口中吐露的名字,随着他的描述逐渐生动具体起来。
牟大山说他早年也跟着跑过工程,后来结婚又离婚,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站,认识的人多,和林慧熟悉起来后,他也帮着打听了下。
没想到真的打听到一个符合林慧描述的人,那人叫郑有为,和牟大山的朋友一起去过南方打工,他们一起在石浦海峡广场的建设工程里干过活,而且郑有为天生手指畸形,少一指。
郑有为出生于1968年,今年过年后,刚满五十岁,年轻的时候经常辗转在各个工地打工,脾气不太好,容易惹事。结婚后,安分守己,主要工作是到工地各处承包食堂。最近两年,他在新疆阿勒泰承包了建路工程队的食堂,一直没有回到临涣镇。
何宝珊不知道林慧怎么知道当年那个男人这么多信息的,不过她知道当年建设广场是有很多外地工人,经牟大山一说,她才想起,当时施工队里有很多人都是安徽淮北这边过去。那时候,老街的一家老字号馒头铺生意比卖海鲜的还要好。
她不知道林慧这样大海捞针式的找人,找了多久,单单在临涣,她就呆了两年。之前的时间,是不是一直辗转在淮北地区。为了确认郑有为是否是当年那个人,林慧甚至跑去了阿勒泰。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么多年过去了,林慧为什么还要堵上自己的下半生。
当年,那个男人在遭到何宝珊强烈反抗后,拿起一块石头砸向她的脑袋,那时脑子一下子变得空空的,连疼痛也没有了,她在恍惚中,看到男人身后,一个女孩的身影。
女孩举起一根高高的树枝,随着她挥下,何宝珊也终于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身边没有其他人,她来不及检查自己的身体,随即听到不远处的呼救。何宝珊跌跌撞撞爬起来,随手拿过地上的一块石头,明明很近的声音,她好像走了很久。
她紧紧握着那块石头,思绪还在一片混乱中,甚至连害怕也忘记了,一直到小公园树林深处看到一个起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对,她想起来了,她砸了三下,才拉起那个女孩,两人不要命地跑出小公园。
后来,何宝珊才看清楚女孩是林慧。林慧瑟瑟发抖,她的裙摆破了一个大口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平静下来。何宝珊拿出手机要报警。
林慧忽然按住了她的手:“不要报警。”
迎上何宝珊不解的目光,她说:“强奸未遂,就算报警,也关不了多久。那种外地人不要命的,回头出来,说不定还会报复我们。而且——还要赔上我们两的名声。”
何宝珊思索片刻,也觉得有道理,放弃了报警。
两人分别时,林慧说:“宝珊,还有三天是我的婚礼,今晚的事,我希望你能保密。”
何宝珊一直遵守承诺,多年来,那个夜晚随着时间,也渐渐被封锁。只是她没想到,林慧一直深陷在那夜。
何宝珊坐在车里,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红牛空罐子里塞满了烟屁股。车内弥漫烟雾,呛人口鼻,她却毫无感觉,直到她回忆着林慧在十六年前那个夜晚说过的话时,突然瞪大眼睛,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即双手不停拍打方向盘,大声骂道:“操,狗娘养的东西——”
心中的猜测让她毛骨悚然,尽管她想否定,但只有这个猜测,才能找到所有事情发生的原因。林慧杀女的传闻、林慧生孩子后的精神病、林慧多年来不曾放弃寻找的男人,仿佛在一团乱麻中,终于找到了线头。
一瞬间,何宝珊像被人摁入水缸一样,快要窒息。她掴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这么蠢,怎么会现在才发现。”心中的内疚无以复加,“当年要不是为了救我,林慧也不会——”
一直到傍晚,何宝珊才收整好情绪,她去街上打包了一份酱鸭,两份炸酱面。回到宾馆房间,看到周筠坐在床边的桌子上写功课,在白海旅馆也是这样,一有时间,就埋头学习。
她看着周筠,心底的那个猜测像被点燃的麦秆,烧得昏天暗地,让她呼吸不过来。
何宝珊努力调整脸部表情,露出一丝僵硬的笑:“我带晚饭了,别写了,先吃饭。”
何宝珊满身烟味,一开始周筠并没有觉得奇怪,当她看到何宝珊的双眼通红,问道:“阿姨,你去哪里了?是不是查到什么了?”
周筠知道她们这趟临涣行是为了林慧,既然何宝珊独自出去一下午,想必是查到什么了,尤其见她神色不佳,更觉得奇怪。
何宝珊摇摇头,并不多说,把一碗炸酱面推到周筠面前:“吃饭吧。”
炸酱面里有荷包蛋、花生、还有很多肉丁,手工面上覆着一大勺黑乎乎的酱料,周筠掰开一次性筷子,把面条和酱料都拌匀。尝了第一口,微微辣,但很香,面条也有嚼劲。
何宝珊状似无意般随口聊道:“那个——今天你没事吧。就是小耳朵那事情。”
周筠沉默地咀嚼面条,当她以为周筠不会回应时,听到周筠平静的声音:“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何宝珊皱眉:“什么事实?小耳朵被她的妈妈抛弃是事实,还是林慧是个骗子,是个杀人犯?”
周筠放下筷子:“那您告诉我,这些不是事实,什么是事实?”
“你知道事情背后的原因吗?你才认识小耳朵不超过三个小时,就敢这么随意下论断?”何宝珊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缓自己的语气,“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周筠冷笑:“那些原因重要吗,结果就是她们生下了孩子,又抛弃了他们。那些孩子承受的结果,又该去哪里找原因。
“是他们活该被抛弃,活该被厌弃吗?那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来。”
“周筠——”何宝珊一时语塞。
周筠拿起筷子,不停地把面条塞入口中,好像食物挤满口腔,能夺走她的注意力,她不敢眨眼睛,怕一眨眼,眼泪就会掉进面条里。
“林慧杀人是原因的,如果那个人是该死的呢?还有她肯定不是故意要抛弃你,当时那个精神状态,她必须入院治疗。”何宝珊看着周筠,忽然对这个孩子充满了内疚,如同对林慧一般。当年要不是为了救她,林慧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她肯定偷偷回去看过你,小耳朵不是说了吗,见过你的照片。这次出事,她也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如果不在意,也不用多此一举。”
“啪嗒”一声掉落在心头,原来眼泪掉落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周筠仍旧大口吃着面条,过了很久很久,她说:“如果她在意我,为什么当年想要捂死我。”声音很轻,一不留神,便被外头的喧闹淹没。
何宝珊目光复杂,没有反驳,她不相信林慧是这样的人,却没办法解释。
夜晚,何宝珊觉得身心疲乏,却一直辗转难眠,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刚刚十点钟。她看了一眼隔壁床上的周筠,看起来呼吸均匀,已经入睡,便摸黑穿上衣服。
她去外面买了一包烟。之后回来,站在宾馆走廊窗口抽烟,外头起风了,不一会儿,渐渐有小雨丝飘进窗内,脸颊有冰凉的湿意,何宝珊浑不在意,一直到把这一支烟抽完,摸出手机,看着一个号码,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拨打出去。
这个号码是当时负责林慧案件的阿克警官在联系到她后,给她留的手机号码。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何宝珊连忙说:“阿克警官,我是何宝珊。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没关系,你们现在已经到哪里了?”
何宝珊说:“我们在安徽临涣镇。我今天打电话是有一个事情想确认。”
“什么事情?”阿克谨慎问道。
“关于林慧杀人,您这边是否可以告诉我更多的信息——”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拒绝。“不好意思,我们不方便透露更多,你到这里了,可以直接问林慧。”
何宝珊沉默片刻,仍旧问道:“林慧杀的那个人,是不是叫郑有为?”
“你怎么知道。”耳边传来惊讶声,无意中确认了何宝珊的猜测,她说,“我想我知道林慧为什么会杀人了。”
阿克这才如实告知,林慧要杀的郑有为还在ICU抢救,林慧事后就去公安局自首,但对杀人动机、原因一概不提。“最后她也只提出想要见你和她的女儿。”
何宝珊心底燃起一线希望:“那如果郑有为没有死,是不是林慧就可以被轻判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那个郑有为是个强奸犯,十六年前在石浦镇差点强暴我,后来是林慧救了我,为了救我——
“为了救我,郑有为强暴了林慧”说到这里,何宝珊哽咽,“林慧只不过是要为自己找回公道而已,这样是不是可以减轻她的刑罚?”
沉默弥漫在电话里,片刻之后,阿克问:“有证据证明郑有为是个强奸犯吗?”
“我就是证人。”何宝珊说,“我或者还能找到另一个证人。至于证据。”顿了下,她咬牙道,“如果周筠是郑有为的孩子,是不是做一份亲子报告,也能作为证据?”
阿克最后只答复她,等她们到了,会调查清楚。
挂上电话后,何宝珊感觉整个人都快虚脱,她的脸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伸手抹一把,然后走回房间。
只是刚走到房门外,微微一愣,她明明把门关起来的,轻轻一推,门被打开。标间里的两张床,空荡荡的,她的背脊瞬间冒出冷汗。
周筠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