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的房间比她想象中干净、整洁,窗户上贴了窗花,红色的宣纸被剪成一只抱着胡萝卜的胖兔子,喜庆又可爱。旁边是拢到一边的窗帘,黄色小碎花、米白底色的棉质窗帘,尽管阳光恬淡,在简朴的房间里,依旧如摇曳在枝头的春光。
墙上贴了一幅字——长风破浪会有时,出自唐代李白的《行路难》,字迹娟秀,墨色灰淡,像一幅被晨雾笼罩的山峦,连诗句里隐含的力量,也因此变得飘忽不定。小耳朵见周筠看字认真,开心地说:“这是林阿姨写的。她说一切困难都会过去,现在努力就是为了将来乘风波浪做准备。”
周筠淡淡掀了下眼皮:“哦,她还说了什么吗?”
“林阿姨说了很多,很多话我都记不住,但她一直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姐姐,你看,我现在也有好好学习,语文、数学,我都是第一名。”小耳朵把放在桌上的成绩单给周筠看,想起爷爷奶奶看到成绩单时,那笑眯了的眼睛,更是期待地看向周筠。
周筠却只是随意瞟了一眼,把成绩单放下,她反而翻看上面放着的毛笔字帖:“你的毛笔字,是跟谁学的?”
“林阿姨啊,”小耳朵抛开转瞬的失落,又兴致勃勃地说起练习毛笔字的事情,“连这个墨水和毛笔也是林阿姨买的,她不止教我毛笔字,还教我数学,对了,还有英文呢,只是林阿姨搬走后,学校也没有上英文课,我都记不得了。”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要是等林阿姨回来,看我把她教的都给忘了,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不过林阿姨从来没有对我生气过,只有一回,爷爷奶奶出去捡废品,我跟着阿姨在茶楼呆着,还给我买了很多吃的,但时间一长,呆着无聊,我就跑出去了,吓得林阿姨找了我一整条街,其实我在老街角落,那里有个老伯伯在做糖人,我也站那里看呢。”
周筠咽下哽在喉咙里的一丝情绪,问她:“后来呢,她生气了吗?”
“她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生气,最后林阿姨抱着我好一会儿,后来我才发现她着急得快哭了,连眼眶也红了。”小耳朵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有点淡淡的惆怅,“除了爷爷奶奶,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姐姐,你妈妈真是个好人。林阿姨是我的妈妈就好了。
“如果林阿姨是我妈妈,肯定不会离开,也不会嫁给别人。”小耳朵嘟囔这一句后,又将话扯回愉快的回忆中。小孩子的世界如此简单,没有人情世故,她单纯地以为,和周筠分享林阿姨的好,是示好,是周筠喜欢的。
可能是爱屋及乌,小耳朵非常喜欢周筠,和周筠分享很多有关林慧的事情,包括院子里曾经有一只大狗,生了一窝小狗,后来大狗失踪,林慧和爷爷奶奶找了很久。他们都说,被药走了。没有办法,小狗也被陆续送人,只留下一只小白,就是小耳朵抱在怀里的那只小奶狗的妈妈。还有林阿姨会编好看的辫子,做好吃的南方菜。
她也不知道,她眼巴巴看着周筠的目光里,隐含孺慕之思,周筠无法回应小耳朵这种透过她对林慧想念的情感,甚至暗暗滋生厌恶。
当小耳朵说到有次她肚子疼,林慧抱着她打车去医院的时候,不耐烦终于从冷漠中出鞘,几乎是恶毒的对小耳朵说,那你自己的妈妈呢?她再婚后就不要你了吗。
话一出口,连周筠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恶意,她看到小耳朵的眼睛从无措,逐渐泛起泪花,心底闪过一瞬间的抱歉。她想道歉,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她同情小耳朵的处境,可还是无法理解林慧,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却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背负被母亲厌弃的诅咒,因而无法赞同林慧为小耳朵所做的一切。
原本以为小耳朵会生气,但小耳朵用手背抹去眼泪,倔强地说:“我妈妈才没有不要我。”
周筠哑然,一时尴尬立在原地,小耳朵仰头看向她:“林阿姨说过,没有哪个妈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我的妈妈也是,她肯定是没办法,有苦衷才没办法带着我。”
周筠扭过头,一派赤诚的童言童语,对她而言,却像一把冰刀猝不及防地插入胸口,她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凶器消失在璀璨的日光中,没人看见她受到伤害,她承担的过去,因为这句话里的“苦衷”,而显得微不足道。
她把眼泪逼回去,无比残忍地说道:“她骗你的。”
看到小耳朵懵懂的样子,她再次说:“林慧是个骗子,她是个杀人犯。不是什么好人。”
话刚落,门被打开,她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个大人,何宝珊、小耳朵的爷爷和奶奶无比震惊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周筠拨开何宝珊伸过来要拉她的手,往门外跑去。何宝珊和小耳朵的爷爷、奶奶潦草道歉后,也追着周筠跑出去了。
一直到城隍庙附近,停车的地方,何宝珊看到周筠蹲在出租车旁边,她的心里都是怒气,原本想说周筠几句,怎么可以这么对小耳朵说。
可是走近,看到周筠抱着膝盖,地面上晕开了一滴滴深色的水渍。那团怒气转而又变得比云朵还要轻,她站在周筠前面,只说道:“上车吧。”
两人一路无语,一直到宾馆,何宝珊只丢下一句话:“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在这里休息下。”
何宝珊按照小耳朵爷爷给的地址,来到临涣镇郊边,车子停在不锈钢大门外,天气干燥,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尘土飞扬,大门外挂着一个招牌,红底白字:废品回收,四个字下面是一排地址和联系方式,以及经营的业务,将招牌挤得满满当当。
她默默记下上面印的一组手机号码,然后用拳头捶了几下门,没人应答,不过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堆着和小山一样高的废品,分类堆放,纸类有纸箱子 、花纸、书纸、报纸,金属类包含铝制品——易拉罐、纯铝、黄铜、铁皮等,还有塑料类,多为编织袋、编织器、塑料瓶、泡沫板等。
铲车正将一袋袋归类好的废品铲上小货车,有人在车上接应搬运,也有人在底下帮忙,另外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在交谈着,一个年纪稍大五十岁左右,一个看起来四十岁,何宝珊打量着这个稍年轻的男人,平头,戴了一副眼镜,身高一米七五、七八左右,不胖不瘦,穿着黑色皮夹克,看起来是管事的人。
也许是她盯人太久了,对方一转头就发现了她,朝她走过来。何宝珊也走向他,走近看,这个男人还挺秀气,和他的名字极为不匹配。
男人朝她笑了笑:“妹子,有事?卖废品?”
何宝珊也回应他笑:“你是牟大山吧,你好,我是林慧的朋友。”
“林慧不是不在临涣镇了吗?你找我是?”牟大山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她好几眼。
何宝珊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他:“我是听小耳朵爷爷说,牟老板和林慧关系不错,林慧最近出了一些事情,我就想着过来打听看看,不知道您知道林慧为什么突然去新疆阿勒泰这么远的地方吗。”
牟大山摇手推拒:“谢谢,我不吸烟,戒了。”他的面色有些凝重,犹豫了片刻问道,“林慧——她出什么事情了?”
这回何宝珊没有隐瞒:“林慧在阿勒泰杀人了。”
牟大山起先是不可置信,一会儿后,又长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
“早知道当时就不应该告诉她,那个人在哪里。”
何宝珊把烟放回兜里:“您给我说说她吧,林慧滞留在这里,到底是在找谁?”
牟大山说:“我是在茶楼认识她的……”
那是去年下半年,牟大山和朋友去南阁茶楼喝茶,林慧当时还是茶馆的服务员,他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头发乌黑,大概齐肩长度,用一块靛蓝色碎花扎布松松绑着,皮肤很白,和本地女人的白不一样,白得很细腻,一双眼睛沉静,像一面波澜不惊的湖面,神情总是不太明朗。即便笑起来,眼角眉梢也压着这笑意,透出几分郁郁寡欢。
他起先只是好奇,临涣镇不是北上广那种繁华、富庶的城市,就业机会也不多,很少有外地人长时间逗留,偶尔旅游的游客也是呆个几天就离开。尤其她还是南方女子,独自一人留在这里。
后来牟大山经常来茶楼,每次看到林慧拎着暖瓶,穿梭在大厅里随意摆放的方桌中,在一片热闹喧腾里,她在其中,像是带了几分江南水意的柔软,意外的契合。
客人围桌而坐,中间一壶茶,林慧总是很快端来一盘花生瓜子这类的坚果,手脚麻利,待人说不上热情,也不能说冷淡,但有助人为乐的心肠,他在茶楼见过好几次林慧帮着带邻居家的小孩。三三两两的大黑茶碗中,牟大山渐渐有点挪不开视线。
后来,他跟人打听林慧,试着去认识她,才得知她在这里已经两年,只为找一个人。
“她在找什么人?又为什么找他?”何宝珊问道,语气里更多的是急切,她已经站在真相的门口,仿佛只要推开这扇门,便能解开所有疑惑。
“一个在十六年前到南方小镇石浦镇打过工、缺少一根手指的当地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男人。”牟大山说,“林慧说,那个人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他没有受到惩罚。她想去看看,做错了事情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