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耦合剂涂抹在肚皮上冰凉,肚子里的胎儿不知道是用小手还是小脚拱起一座小山丘。医生笑说:“是个活泼的小家伙。”
何宝珊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仍旧有几分紧张。每次孕检,就像闯关一样,生怕哪个检查不合格。多普勒胎心仪的探寻器在高高耸起的肚子上寻找胎心位置,一会儿后,锁定了位置,“扑通,扑通”的声音在帘子后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响起。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如同一块海绵,软绵绵的,对这个孩子,她有着很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她为了孕育这个小小的生命,吃了很多苦头。现在再想起来,那些苦头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她在二十八岁和陈明结婚,一直没有怀孕,她和陈明去医院检查,才得知她有不孕不育症,一个是卵巢早衰的问题,另一个问题是一侧输卵管堵塞。而陈明也有弱精症。
从此,他们两人踏上了漫漫求子的道路,求神拜佛,吃土方子,甚至是婆婆从神婆那里拿来的香灰拌土也被她咬牙吞下。她知道荒唐,但因为没有孩子,即便荒唐,她也不能拒绝,这是所有人默认的事实。
她收起所有锋芒,无法生育,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不合格的产品。
后来他们选择试管,在医院建档之后,进入试管治疗的周期,根据医生指定的排卵方案,不停地吃药,益生菌、维生素、钙片、二甲双胍、肌醇、地屈孕酮片等等,她甚至要写一张服药时间和方法,避免忘记,抑或搞错服药时间。
之后还有连续12到14天的促排针,每天平均两针,一针肚子,一针屁股。第一次试管,何宝珊打了28针。但所有痛,加起来还是没有取卵痛。在卵子成熟后,她到医院注射夜针促进卵子最后的成熟。在等待32小时后,她被推进手术室,忍受灌洗阴道的不适感后,没有麻醉,当针扎入身体里时,那痛是从身体的四面八方、细细密密而来,笼罩所有感官。
一次又一次不间断的疼痛,一直到取卵结束。两个多小时,她的衣服已经湿透,第一次取卵5个。只是没想到最后结果,5个卵全是空泡。
休息半年后,第二个试管,现在她想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何有这种勇气再去尝试,生孩子到底变成婚姻体系里的一道必然要经历的程序,还是变成了她的执念。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知道人们异样的目光,连母亲也说,没有生孩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好像所有人都在给她洗脑,彼时她和陈明的感情和睦,陈明说,流淌着两人血液的孩子,才是两人真正的羁绊。不知道从哪里看来、听来的一句话,被陈明用来哄她。
后来她才明白,她生孩子,不是为了婚姻,是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她期盼一个生命,真正与她产生牵绊。她想要爱护这个孩子,抚养这个孩子,给与这个孩子所有她能给与的。生命的延续,可能某种程度上,更应该说是女性的本能。
直到第三次,她才试管成功,那年她三十五岁,是个高龄产妇。熬过重重困难,也仅仅踏上一个台阶。
自从试管后,她加入一个QQ群,群里都是同一个医院的试管群体,几乎全部是女性。群里充斥的所有信息都和试管有关,有过来人的经验分享,也有提醒的注意事项,还有试管失败后的相互鼓励和打气。
当时何宝珊在群里分享成功的喜悦,群里一阵热闹,人人祝福。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在传销组织,获得最高业绩的销售员。连生孩子也变成一种荣耀。那会儿,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 ,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句话像一个紧箍咒,把她们的人生牢牢地箍住了。
才五个月,肚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皮肤出现白色蜿蜒的波浪花纹,很丑,但她并不在意。满心欢喜迎接这个新生命。在满二十三周后,婆婆还帮着在县城预约一个三维检查,据说是婆婆的朋友的女儿在那家医院。
检查后,医生笑着恭喜她,将来要买小裙子了。何宝珊微微一愣后,笑着道谢。她看到检查报告里的图像,孩子小小蜷缩着的样子,伸长腿的样子,吸允手指的样子,还有那一张小脸蛋,不是很清晰,但能看到高高的鼻梁,眼睛看起来也不小。她的心中涌满幸福,像一座喷泉,源源不断地涌现。
只是这份喜悦在回到家后便被泼了冷水,婆婆说,是个女孩啊,有点可惜。
何宝珊心口一窒,她把手放到肚子上,说:“我就喜欢女孩儿。”
从那天开始,她明显意识到婆婆的冷淡,饭菜也开始变得随意,几乎没有荤菜。她几次和陈明说这个情况,陈明只会打哈哈。原以为时间就这样过去,她只需要等待孩子出生。
一个晚上睡前,陈明忽然说,你身体不好,要个孩子也不容易,我妈只是可惜不是男孩,如果是男孩,就生一胎够了,女孩的话,我们还得再努力生一个。
何宝珊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向天花板,没有答话。
许是见她没有搭理他,陈明又说,我妈老辈人的思想,不用管她。然后他翻身到一侧,不一会儿,呼噜声响起。而何宝珊却彻夜难眠,她曾经因为自己是女孩而被嫌弃,已经过去几十年,没想到,时代在进步,人的思想根深蒂固,并没有往前走多少。
她轻轻抚摸肚子,肚子里的孩子追着她的抚摸。何宝珊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到,她爱这个孩子。
这个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何宝珊失去她时,时间像是停住了。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她仍旧想念她的孩子。
那一天,她独自逛街给孩子买衣服,在母婴店看到,一对男女走进对面的老式旅馆,男的是陈明,女的是麻将馆里的常客,她每次去找陈明,都能见到这个女的,大家叫她慧茜。
她有一瞬间愣住,等反应过来,早已不见两人的身影。她打电话给陈明,那头很快接通,她问陈明,你在哪儿?语气寻常。
陈明说,在打麻将呢。
一个谎言,需要多少谎言去圆。她仔细回想这个谎言背后的蛛丝马迹,陈明越来越晚回家,越来越注重自己的着装,对她和肚子的孩子越来越敷衍,以及生活中不曾注意的细节都被她翻阅出来,她才发现三个月后的产检都是她自己去的。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出轨的,她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确切答案。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傻子,被愚弄、被背叛的愤怒一时裹挟她的思绪,何宝珊挺着肚子走向旅馆。
她直接问旅馆柜台的工作人员,陈明的房间号,说是他老婆。柜台小妹很年轻,可能见何宝珊这个样子,有点可怜,竟真的告诉了她房间号。
他们的房间在楼梯旁的第一间。何宝珊敲门,对方问是谁,她直接喊道:“惠茜。”女人以为是自己的朋友,尽管她听声音认不出是谁,还是去开了门。
一开门,何宝珊就看到里头坐在床上的陈明,伸手直接打向女人,对方懵了下,才还手打过来。
何宝珊只听到她说,老娘长那么大还没有被人打过。然后那女人就像一只疯狗一样扑过来。陈明也走过来,三人撕扯中,渐渐从房门转到了楼梯口,外面三三两两的围观,忽然人群中一声惊呼。
陈明重重甩开纠缠的人,何宝珊只觉得身体失去平衡,脑袋一片空白,下意识抱住肚子,却还是滚落楼梯。
她滚下楼梯时,陈明呆呆站在原地。笨重的身体滚落的声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有人才反应过来,帮忙打120。何宝珊的肚子很痛,但她更多的是害怕,她不停地抚摸肚子,不停地说,宝宝,对不起——对不起,宝宝,你会没事的。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楼梯间。她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满脸泪水,目光无助极了。
何宝珊再次被推进手术室,不是为了迎接新生命,而是做引产手术,终止妊娠。
最终,她还是没能保住这个孩子。
家里的柜子里,还放着她准备的待产包,她买的育儿书,还有一双双小袜子、连体衣、小帽子、小裙子,每一件在买之前,她都会仔细看面料,要纯棉、透气,买回来后,选个有太阳的日子,一件件手洗后,晾在院子里。
手机存了很多视频,有关于吸奶器的使用,如何正确泡奶,优质奶瓶选择方法,她还做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是她每天慢慢学习后,记录的关于如何照顾新生儿的手册。
她在网上还有很多未收到的包裹,都是孩子的日用品,她就这么一点点攒起来,时刻准备着、期待着孩子的出生。
网上买的胎心测试仪在几天之后寄到家里,多少个夜晚,她学着医生,把胎心仪放在肚子上,但那瘪瘪的肚子里,再也没有传来心跳声。
她哭着,一遍一遍地试,一遍又一遍地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