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东海王的队伍已出了洛阳。”
刘雾双手相叠,低着头,在贾谧身后恭敬道。
贾谧单手拨弄着玉竹兰的叶子,翠绿一晃一晃,印在了他葱白的玉指上。
“阮瞻随身带的有几人?”
“四人,一贴身小厮跟三个护卫。另外的都留在了京中。”
“护卫里可有一长得甚是出众之人。”
“无。不过倒是有一俊美非凡的男子与一女子一路相随至东阳门,那男子且登上了城楼眺望。”
贾谧听完,转过头嗤笑了一声,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缓缓喝了起来。
对阮瞻倒是痴情,不过对自己可真无情啊。我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我贾谧得不到的,况且你可是第一个道出了本公子内心的人,本公子怎能轻易放过呢?
贾谧呡了呡手中的茶,想着如何不突兀地将楼七请到府中来。
只要相处久了,相信他会喜欢上自己的,既然阮瞻去了许昌,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是楼七选择,可不能怪他。
“阿雾,那女子可醒了?”
“今早刚醒。”
“嗯,你让阿格去阮府请楼公子,就说那女子醒了,让他来看看。”
“诺。”
贾谧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走到窗旁,望了望蔚蓝的天空。
为何他要是贾家人?可他不是贾家人又如何?
……
阿喜用手挡了挡阳光,眯着眼望了望四周,远处群山莽然,缠着薄雾,仙气袅袅。
前进的队伍缓慢有序,一路默然,只有嗒嗒的马蹄声跟车轮辗过地面的咯吱声。
阿喜望了一眼后面的队伍,然黑压压的都是人,长得他都看不到头。
“郎君,楼公子为什么不随我们一道去许昌?”
阿喜探身钻入车内,将点心吃食一一摆了出来,对着阮瞻问道。
阮瞻放下了手里的纸,里面写的是庄子的《逍遥游》,那是他教楼七写字时,他写的第一篇。
他记得楼七当时写着写着,突然说了一句,“逍遥游逍遥放诞游戏人间,无所谓天地无所谓人间。”
尔后用笔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眯着眼笑得狡黠。
阮瞻只是淡笑着,抓过他的手,认真地教他写字。
刚才楼七的话让他愣了一愣,然也只是心里叹了口气,魏晋之所以崇尚庄老学说,不过是为给自己避世存命一个支撑的理论,发展到如今已成了一种风尚,现今代表的人物就有叔父——王衍,人称“一世龙门”,崇尚浮华放诞,其被世人推崇备至,乃至形成了一种风气。
他虽不赞成叔父的行为,却也无奈为之,这朝廷上下多是清谈之士,因为也唯有清谈才有可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阮瞻看着楼七龙飞凤舞的字,轻轻扬了嘴角,这真是妙人。
“楼七还有事要做,等做完了,他会到许昌与我们回合的。”
阿喜见阮瞻并没有伤心,也就不再多言了,不过他倒是有些想二公子了,于是向阮瞻问道。
“郎君,二公子会去找我们吗?或者我们什么时候会再回河阳县?我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二公子了。”
阮瞻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许是不合口味,又轻轻放了下去。
在京中的日子倒是不常想起摇集,多是放在楼七身上,现听阿喜说到摇集,心里就想得紧了,这个月还未收到摇集的信,到了许昌怕是要更久才能收到了。
也不知摇集有没有好好上课吃饭,阿父喝醉了也不知会不会乖乖回府中歇息,李大娘腿痛不知犯了没……
阮瞻撩起了帘子,望向了车外,目光幽远,思绪飘飞。
洛阳城早没入了地平线,他们现在行在官道上,远郊山道,越走越偏僻。
……
贾府里。
贾谧走到凰烟床旁看了一眼,见她醒着,只是冷然笑了笑,便转身想走。
“贾公子,多谢相救。”
凰烟艰难地挪动身子,慢慢坐了起来,斜靠于床沿,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话语有气无力。
贾谧只在一旁看着,丝毫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听了凰烟的话,不经笑了起来,然那笑毫无温度,带着邪魅。
“姑娘,可谢错了人。本公子可没有管闲事的喜好,若不是楼七要救,你,早喂了狼了。”
“凰烟不管公子之前是不是会相救,但现在凰烟确实为公子所救,所以凰烟欠公子一条命。”
贾谧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将一条腿抬放在桌上,身子慵懒地斜靠着椅背。
“欠我一条命,可不好还。本公子可没有让人赊着的习惯,欠了都是要当场还的。不管欠的是什么。”
凰烟因为生气,脸色倒是有了一点血色,怒瞪着贾谧。
“公子既要凰烟命,那便取了去,反正这命也是公子所救。”
因为说得动气,呛道了喉咙,不由咳嗽了起来,也带痛了伤口,一时甚是难受。
贾谧冷然地扫了一眼一脸痛苦的凰烟,拍了一下手,门外的阿格闻声走了进来。
“郎君,有何事吩咐?”
“你去叫医者过来。”
贾谧对阿格说完,转头对凰烟冷冷道。
“想死等出了这贾府再死,在府中别寻死,本公子可不想再救第二回。”
凰烟闭上了眼,大口呼着气,刚才咳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这个男子的心像冰一样,冷血无情,自己还是莫再说了,反气了自己可不值当,她还有仇要报。
“请问杜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凰烟语带哭腔,脸上尽是悲伤,她知道杜大哥活着的可能性很小,但她还是抱着侥幸,希望此人也能救了杜大哥。
贾谧也闭上了眼假寐,对凰烟的问题充耳不闻。
凰烟见此,愤愤地瞪了一眼假寐的贾谧,眼里的泪涌了出,豆大一颗的泪落在了锦被上,一颗接着一颗像断了线的珍珠。
凰烟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心里苦笑,她还指望像他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会救杜大哥吗?是她害了杜大哥,她还有何脸面去见二哥。
这时楼七走了进来,见凰烟哭的异常伤心,脸色如冬日的雪,白得可怕,忙走了上前,安慰道。
“姑娘请注意身体,莫太过悲伤。你才刚醒过来,这伤口都还未愈合,再裂了容易发炎。”
贾谧在楼七未入门时就睁开了眼,只是楼七并没有看向他,径直走向了凰烟,不由嘴角扯起了一丝苦笑。
楼七一说完,凰烟就哭出了声来,哭得更是伤心。
贾谧因为楼七的忽略,心里本就烦躁,再听凰烟的哭声,更是烦躁不已,冷冷地看了一眼凰烟,不耐道。
“姑娘,本公子府中可没有丧事,这哭得可不是时候。”
凰烟止住了哭声,但仍小声啜泣着。
楼七见凰烟哭得伤心,再一想也明白了她为什么哭得这般伤心了,杜赋早已死了,尸首被丢入乱葬岗,他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姑娘请保护身体,节哀顺变。姑娘的命是令兄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姑娘若是就这般糟蹋了,那你阿兄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凰烟红肿着眼望向楼七,欲侧身跪起来,但被楼七制止住,用哭腔感动道。
“凰烟明白,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恩情,无以回报,只望他日能有机会为公子鞍前马后。”
“不必了。楼七也承过令兄留宿之情,这次便是为了还那恩情。你我便不相欠,姑娘无需言谢。”
那医者早到了,只是见贾谧阴沉着脸,不敢贸然出声,只待立一旁。
贾谧盯着凰烟搭在楼七肩膀上的手,心里甚是不悦。
见了旁边的医者,愤然甩了甩衣袖,然后怒道。
“你矗立在那干嘛,没见人虚弱得都要让人扶着吗?还不快点去看看。”
“诺,诺。”
医者战战兢兢,哆嗦着走到床旁,替凰烟把起了脉。
楼七也退至了一旁,看向一身低气压的贾谧,再看了看凰烟,尔后道。
“我看姑娘一脸疲惫,我们也不便打扰了,姑娘请歇息。”
说完,便示意贾谧,然后一道走了出去。
楼七其实是不懂贾谧的,尤其是他近日的表现,多少会让他觉得他是真心的,这是不好的现象。
他可不想惹出了什么事,以贾谧的性格,怕是会钻牛角尖,到时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也说不准,但准不会是好事。
二人来到了后院花苑,坐在了一处凌驾水上的亭阁里。
“贾谧,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自己。”
楼七看着水里悠游的锦鲤,缓缓道。
贾谧走到了他旁边,坐了下来,怒道。
“楼七,你为什么对我就这般无情呢?我知道,我们的前几次见面都不愉快,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但你不是已经知道,那不是真正的我么?不是明白那不过是不得已的行为么?怎么?你也如其他人一样看待我的么?还是你那晚的话不过是故弄玄虚,你根本就没有了解我。”
楼七轻轻叹了口气,他从了解魏晋后,就一直对这个朝代的人很是怜悯跟同情,他们其实活得很好甚至很惬意,是的,我们从历史上看来,他们的生活是被羡慕的,逍遥自在,风流潇洒,放荡不羁……
然真正了解了,才知那是一种优雅的悲凉,一种在他们的骨子里荡涤的悲壮。
“贾谧,我们可以是朋友。你心里其实是很反感这盛行朝野的男宠风气,你也厌烦这从上而下的虚以逶迤。但你也知道这风气已是根深蒂固,你撼动不了,但可以毁灭……”
楼七看向了远处,缓缓道,他不是易动情之人,也没有救世主情怀,他想要的只是阮瞻安然无事,可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然后完成他的任务,送时间逃亡者回去,再回来相伴阮瞻。
许是因为冷眼旁观太久了,看得太清他们的无奈与挣扎,不由同情起了他们,悲情了起来。
贾谧闭上了眼,这一次真的安静了下来。
风裹着末夏的燥热,拂过水面,打在了贾谧的脸上,灼红了他的眼眶。
也许,也许他真的只是不甘心罢了。只是久旱逢了甘露,怎不渴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