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鬼,如果真的有鬼,一定是七娘的鬼魂回来了!七娘回到了她心目中唯一能称为家的地方!
跑了一会儿,如一看到了熟悉的房子,看到了院子里种的几棵石榴树。想当年,这几棵石榴树还是她和秦七娘一起种下去的,如今已经长得十分高大。照看房子的人在石榴树的枝干上绑上了保暖的稻草,即使它还没萌发新叶,她却能感受到石榴树上那股蓬勃的生机。
近乡情怯。
如一轻道一声“我回来了”,才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她的心情有些紧张,用钥匙开门的时候,钥匙几乎对不准锁眼儿。屋子里很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味儿,如一看到桌子上有盏油灯,但灯里的油早已干涸,她凭着记忆翻出一支蜡烛点燃,屋子里终于亮堂起来。
无人居住的屋子,即使经常有人打扫,也看不到什么人气。如一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找来清扫工具,到井里打了一桶水,开始打扫屋子。
扫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屋子总算干净许多,像是能住人的样子。老屋没有存粮,如一从包裹中拿出一包糕点,就着一碗清水吃了起来。
饭后,如一趴在桌子上,静静看着燃烧的蜡烛。
外面起风了,窗棂在风的吹拂下不断发出响动。她起身打开窗子,侧耳倾听,仿佛听到了呜咽声!
“七娘,是你吗?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如果是你,你就出来吧,我不害怕。”
风停了,呜咽声也消失不见。
秦七娘没有出现,如一有些失望。
夜里有些冷,如一决定去柴房中抱些柴火来烧。
她一早就打算好了,她要为秦七娘建一个衣冠冢,村外有一条河,既然天下的水出同源,那么七娘的骨灰也许会路过实榴村,她要是愿意就可以留下来。有衣冠冢在,总不会让她漂泊无依。
今夜是满月,天上的月亮如同一轮银盘,洒落满地银辉。
如一走到柴房前,发现柴房的门没上锁。她略一琢磨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村里人实在,清理房子的时候都会顺便打一捆柴存进去,省得有人回来没柴烧火。
如一进入柴房,里头果然堆放着不少干柴,她弯腰抱起一捆干柴,耳朵里听到一点细碎的声音,如一以为是老鼠,结果看到柴房的阴影处躺着一个人形的影子!
她吓得尖叫一声,柴火散落一地。那个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如一后退两步,捡起一根干柴对准地上的人。
“你是什么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就让里正把你抓起来!”
“纪姑娘,是我。”
如一手中的干柴落地。
“鸣川?”
鸣川扶着柴堆,慢吞吞地站起身,如一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是鸣川没错。可是比起上一次相见,鸣川瘦了很多,容颜枯槁,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如一不解。
鸣川捂住了自己的嘴,轻轻咳嗽着。
“主子在临死前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我代她来看看。可惜现在这个季节,没有青麦和石榴。”
如一凄楚地低下头,原来鸣川跟她存了一样的心思。
如一有事想问鸣川,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叫门声。她警觉地走到柴房门口,往外张望。
“你先躲好,我出去看看。”
如一前脚跑出去,鸣川后脚倒在地上,他痛苦地喘息着,摊开的手掌上染着一团暗红色的血。
如一本以为来人是王大娘或者里正,可她万没想到,来人居然是她目前最不想见到的魏凌洲。
魏凌洲不是应该待在京城吗?
她来实榴村这件事,除了齐明远根本没人知道,但齐明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所以,魏凌洲此来的目的就很可疑了。
如一想到魏凌洲正在查的案子,他说没找到那个在暗中帮助七娘的人。可是她一点都不怀疑魏凌洲的能力,他肯定查到了鸣川,来实榴村就是来抓捕鸣川的!
“如一,开门。”
隔着院门,二人相望。如一的眼尾突然变红。
“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找你的。”魏凌洲说道。
可惜他现在说的话,如一一个字都不相信。
“抱歉,易安,这门我不能开。”
“为什么?”魏凌洲眉头深蹙,有时候他真的弄不明白姑娘家的想法。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见你。”
如一垂着头往回走,她不能引起魏凌洲的怀疑。她要赶紧通知鸣川,让他逃走。只要逃到山里就好了,山里地势错综复杂,魏凌洲他们未必找得到人。山里肯定会有危险,但落到魏凌洲手里更危险。
“如一,如一!”
魏凌洲喊得急,如一跑进柴房,迅速关上门。所以她没看到魏九一个纵身跳进院子,拉开门栓,放魏凌洲进来。
如一看到鸣川倒在地上,急忙过去搀扶他,“鸣川,大理寺的人追过来了,你赶紧走!”
鸣川痛苦的咳嗽两声,“纪姑娘,我怕是走不了了。”
柴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魏凌洲和魏九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如一,你在做什么?”
如一张开双臂,拦在鸣川和魏凌洲之间。
“你不能抓他。”
“他是谁?”
“他是……你不知道?”
“我是来找你的,自然不认识他。”
如一身后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魏凌洲看到了他的脸,声音顿时一冷。
“鸣川?”
魏九的佩刀出鞘,闪着森冷的寒光。
“大名鼎鼎的魏大人,竟然知道我这个小人物?”鸣川靠在柴堆上轻轻咳嗽。
“你隐藏的确实很好,你是内侍省的太监,表面上你和秦芳辰毫不相干,但是暗地里你是她最得力的帮手。我查过太后寿诞前后一个月的宫人出入记录,找出几个可疑的人选,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唯有你一个,在秦芳辰进宫初期与她有过接触。”
“魏大人如此厉害,鸣川心服口服。”他没辩驳一句,等于是默认了。
“你既是秦芳辰的帮凶,这就随我回宫吧。”
魏九上前一步,如一紧张的指尖颤抖,却寸步不让。
“不行,你们不能抓他,你若非要抓,就……就先杀了我吧!”
魏凌洲不解,“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七娘在信中交代,让我照顾他,这是她的遗愿,我不想辜负她。”说完这句,如一的眼泪止都止不住。
魏凌洲无言以对,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一边是意中人,另一边是逃犯。而他必须在其中二选一。
这也太荒唐了!
连魏九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觑了魏凌洲一眼,为了个无关紧要的逃犯,难不成连这一趟的目的都忘了?
鸣川忽然开口:“纪姑娘,多谢你护我。但是不用了,主子不在了,我留着这条命也是无趣。”
说着他大咳起来,呼吸越来越困难,突然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剧痛之下,他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重重的跪倒在地。
如一大惊,“鸣川,你这是怎么了?”
魏九迅速上前,摸了一把鸣川的脉搏,低头看了一眼他吐的血,说道:“他服毒了。”
“我去找大夫……”
“纪姑娘,不用白费工夫了,我服的毒……无药可解。”
如一泪眼婆娑地蹲下,她见不得血,更见不得死亡。魏凌洲轻轻拥住她,以防她摔倒。
“纪姑娘,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吧,能帮我一定帮。”
鸣川费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等我死了,就把我烧成灰,和这个布袋埋在一起。”
“好。”如一含泪拿过布袋。
鸣川笑了,他的脸色灰败,眸光逐渐涣散。
“主子说,来生她不做妃子,我也不做太监,我们做一对……鸳鸯……”
濒死的一刻,鸣川脑海中如同演戏一样回放他这一生。
小的时候,他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母亲温柔美丽,父亲饱读诗书。后来父亲陷入了权力斗争,死于官场倾轧,如狼似虎的官兵赶来抄家,母亲上吊自尽。而当时才九岁的他,进宫成了太监。
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皇宫真的很可怕,总有干不完的活,学不完的规矩,受不尽的欺负白眼,还总是吃不饱饭。他艰难地长大,活得浑浑噩噩,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想学母亲,了结自己结束这苦难的人生。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遇到了十五岁的秦芳辰。
秦芳辰和宫里的人不一样,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就像生长在郊外的野草野花一样,什么样的挫折都打不到她。她出现在鸣川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她救了濒死的鸣川,还庇护过他很多次,于是鸣川暗地里认秦芳辰为主。他们相互依存,相互帮助,他们既是主仆,也是伙伴。
秦芳辰野心勃勃,她说要做皇帝的宠妃,要做人上人,鸣川不顾性命帮她达到目的。她说要报复太后,鸣川也从来没犹豫过。
后来秦芳辰的愿望变了,她说想要他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鸣川调到内侍省,终于有机会走出深宫,虽不能走得很远,但鸣川已经心满意足。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鸣川对秦芳辰的感情不再是感激之情,他不再单纯地把秦芳辰当作主子,他渴望像世俗的夫妻那样,和秦芳辰厮守在一起。
可秦芳辰从来没回应过他,直到她死前的一刻。鸣川终于明白,不止他爱着秦芳辰,秦芳辰也爱着他。他这一生,终得圆满。
一个微笑凝结在鸣川嘴边,他的胸口不再起伏,已然离开人世。
如一拉开小布袋,里面放着一绺乌黑的头发。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魏凌洲身上大哭了起来。她哭的不只是鸣川,而是那一对无缘相守的鸳鸯。
魏凌洲任如一哭了个痛快。
他们在院子里架起高高的柴堆,鸣川的尸体被烧成了一小堆骨灰。
如一亲手把骨灰收进一个小罐子里,连同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全都放在一个大坛子里,衣服、首饰和书放在底下,鸣川的骨灰和布袋端端正正地摆在一起。
最后,坛子就埋在石榴树下,除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如一没做任何标记,就让他们两个自由自在的相守吧,人世的一切纷扰都和他们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