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毫无所觉,裴廉却抱着脑袋干嚎,仿佛天塌了下来似的。
裴秀容带着丫鬟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着裴清点头示意,然后看向裴廉,“嚎什么呢,还不快去换了衣裳来,瞧你脸上脏的!”
这几日裴廉跟着冬雪上树爬墙的,往往是刚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很快就被他蹭的脏兮兮的,脸上也是黑一道灰一道的。裴秀容倒是无所谓,不过料想裴清怕是看不顺眼。果然,换了一身簇新衣裳的裴廉出来后,裴清一直拧起来的眉头终于微微缓和。
“听父亲说,你学过一段时间的三字经,且背上一段吧。”裴清无悲无喜,坐在书桌旁随手翻开一本诗集,“开始吧。”
“啊?”裴廉被问得一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苟,苟什么来着?”才背了四句,裴廉就卡了壳儿。
裴清微微皱眉,“你既然会背几句,那便把你背的默一遍吧。”
“······哦。”裴廉强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由着裴清身边的小厮替他磨了墨,手中握着羊毫毛笔吸了饱饱的墨汁,只见他动作夸张的挥了挥手臂,然后颇为潇洒的一提笔——“啪嗒!”墨汁从笔尖滴到了纸上,裴廉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涨红了脸,“我,我不会······”
“扑哧——!”在一旁看完了全程的裴秀容忍不住笑出声来,发现裴廉鼓着脸对她怒目而视,连忙朝他摆了摆手,转而背过身去。只是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暴露了她。
裴廉耷拉着脑袋,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从前只觉得大哥不可远观,现在也不可近距离接触。明明大哥脸上无甚表情,怎么板着脸的样子比起从前气的冲他直嚷嚷的夫子还吓人呢。
“你去,”裴清随手指了屋里站着的一个丫鬟,“带他去换衣裳。”
若不是裴清提醒,大家都没发现裴廉的袖子上沾了墨汁。
一定是方才他装模作样时沾上的,裴秀容好笑的想着。
裴廉有些不情不愿的跟着丫鬟走了,嘴里还嘟囔道,“明明不脏啊,做甚还要浪费时间!”不过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飞快的眨了眨,嘴角突然上扬,开开心心的跑进里间去换衣裳了。
十分了解他的裴秀容无奈的摇摇头——她哪里还看不出裴廉的打算?分明是要借着换衣裳的空档拖延时间,毕竟裴清还要忙着准备乡试,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
“大哥,听说你有意迎娶宋家姐姐为妻?”趁着裴廉不在,裴秀容借着机会问道。
裴清点点头,“父亲已经应许了此事。”
兄妹二人鲜少像这样待在一起。裴清虚长裴秀容几岁,又是府里的长子,裴正肃对其寄予厚望,在他很小时就将他送进书院,后来又拜入宋大家门下,一年到头连家也很少回。
在裴秀容的记忆里,上一次这样同裴清相处,还是秦氏在世时,但她那时太过年幼,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只知道便是在生母秦氏面前,裴清也是表现的淡淡的——若不是见他有志于为官一途,裴秀容还以为有一日他会飞升成仙呢。没想到她这谪仙一般的大哥,居然也会有一日动了娶妻的念头。
“妹妹不才,待会儿若是让大哥为难,还请大哥海涵。”
裴清点点头,依然惜字如金,“无妨。”
“人都道大哥天资聪颖、文采出众,若是下场,必定有所获。只是咱们的出身和家世······想必大哥也清楚。妹妹斗胆问一句,大哥对那宋家姐姐,可是出自真心?”
裴清神色微动,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自然。”
被他那古井无波般的眸子盯上,裴秀容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继而苦笑道,“同为女子,妹妹实在是太能体会女子在这世道上的不易了。
听闻宋家姐姐相貌出众,身家亦是不俗,虽然留到双十年华依然待字闺中,但妹妹总觉得,出生在这样的清贵之家,这宋家姐姐绝不是草包之流。哥哥若只是想借此机会扶摇直上,妹妹或可助哥哥一臂之力,以免······耽误了人家。虽然这般说有些不敬,可是母亲在世时的寂寥,哥哥总是知晓的。”
秦氏原先或许同裴正肃也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可这一切随着裴正肃屡次在官场中受挫,便一去不返了。裴正肃因为秦氏的商户出身没少受人嘲笑,可秦氏又怎能接受丈夫对自己凭空生出的指责?两人的情分早在一日日的埋怨中消磨干净。
在裴秀容的记忆里,母亲总是静静的守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那时她便在想,父亲既然不喜母亲,为何当初还要迎她进府?
虽然同宋家姑娘素未谋面,可裴秀容觉得,如果大哥不是真的在意她,还是莫要拉她入裴府这个火坑了。
裴秀容虽然话说的过于直白,可是裴清不仅不恼怒,甚至还因她对宋家姑娘的维护难得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我会护着她的。”裴清语气坚定道,“不会让她步母亲的后尘。”
裴秀容徐徐吐出了一口气,“但愿大哥能记住今日的话。”
裴清又低头去看手中的诗集,没有再说什么——以他的脾气,能这般同裴秀容说上两句,已是极为不易了。
“那聘礼——”裴秀容并不因裴清的冷淡而胆怯,“可是有了着落?”
裴清眉头微微蹙起,“父亲已经叫人去准备了,我这些年在书院,也有些积蓄。”
“母亲临去前,曾将嫁妆一分为三。大哥常年在外,廉儿又太小,所以你们两个的那份都在我手里。这些年交由人打理,经营得当倒也翻了几番,足以解大哥的燃眉之急。只是——我想同大哥做个交易。”
和裴清绕圈子是没有用的,何况如今是裴秀容有求于他,索性直言相告了。
“你说。”裴清终于合上书本,认真的看着裴秀容。
“府里的太太不知怎么知晓了这嫁妆的存在,怕是起了什么心思,这几日一直叫人看着我和廉儿。我总是要出嫁的,妹妹只盼着大哥多多看顾廉儿几分,莫要让他走了歪路。当然,若是能让太太从此打消她的念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作为回报,大哥的聘礼,我也会出一份力。夏竹,叫人把箱子抬过来。”
夏竹点了两个小厮过来——自从裴廉痊愈后,裴秀容便以乘风院中人手不足为由,叫人请了牙行的人过来。同时,她也没忘记先前裴廉对于小厮的要求,托秦叔打点一番,成功将几个可靠的小厮混入人牙子带来的人里进了府。如今乘风院里,除了裴秀容身边的人,几乎都是秦叔帮着挑选的,对于姐弟二人可以说是忠心耿耿。
很快,那厚重的樟木箱子便被人摆到了裴清面前,箱子一打开,里面的珍品缓缓显露在众人面前,裴清终于变了脸色。只见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古籍,珍而又重的翻看着,许久,方才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些······原是母亲身边的人为我准备的,只是如今······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是把它交给识货的人,也不错。”
“你不必如此。”裴清道,“这是母亲的嫁妆,留在你手中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太太那里,我会让人看着。”他能作出这样的许诺,也算是难得了。
裴秀容摇摇头,“父亲还不知这嫁妆一事,以太太的脾气,既然知晓此事便绝不会轻易作罢。与其白白便宜了旁人,倒不如将他交给大哥你,至少我心里乐意。何况若是大哥不受,我怎能放心将廉儿交给你看顾?”
“也罢。”沉默了片刻,裴清还是应了下来,“这箱子便我收下了,算我欠你一份人情,日后你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寻我。至于廉儿,他也是我的弟弟,以后我去哪里,会将他一并带上。”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裴秀容终于在裴清面前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意,“有大哥教导廉儿,我总算是松一口气了。”
裴清冲她颔了颔首,“放心吧。”
经此一事,兄妹之间的关系终于和缓了几分,而在两人身后,里间的帘子微微动了动。
又过了一会儿,磨磨蹭蹭的裴廉从里间走了出来。见他可算是换好了衣裳,裴秀容招呼他过来,“哟,小少爷可算是忙完了,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可就要亲自去请你了。动作麻利点,待会大哥还有事要忙呢。”
裴廉突然像一颗炮仗似的冲进了裴秀容的怀里,在她怀中蹭了蹭,红着脸嘟囔道,“以后小爷护着你!”
裴秀容敲敲他的脑袋,“你再磨蹭,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裴廉张大着嘴巴,红着脸——这次是气的,捂着屁股控诉道,“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女人!”
“不解风情是这么用的吗?”裴秀容冷着脸,“趁着大哥在,你可得好好同他学一学。”
裴廉撇撇嘴,倒是没有反驳什么,老老实实跟着裴清学起了《三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