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过半刻,只见场中二人,额角相继冒出细汗来。
今日虽无风无雪,但也不可能光站着便流汗吧。
余下众人心存疑惑,仔仔细细地盯着他们看,妄图探究出什么来。
席萝瘪了瘪嘴,坐在椅子上,接连换了好几种姿势。
她虽没有离场的意思,但要问她看不看得懂他们在做什么,她自然也是看不懂的,顶级剑修,以剑称神,她从来都无法理解,她只知道,只要力量足够强,不管是刀枪剑戟,都能杀人。
但她,明白一个人对一种东西的执着。
此战胜败,未到最后一刻,她永远都无法肯定。
可她希望他赢。
不是因为所谓的赌约。
而是因为,她知道他想要赢。
……
极地冰川之中。
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风。
冷。
周围唯有寒雪飞扬,不见天地,不见生机。
龙回音倒是没有想到,在这个剑意世界之中,他会先行一步占据主导地位。
太初光觉剑之名,未免有些虚夸了。
“此剑惊霜。”
“我知道。”
“我上一个对手,在八千年前,八千年来,你是第一个,有资格见证最完整的惊霜的人。”
“荣幸。”
“呵呵。”
轻笑过后,龙回音剑出,气势恢宏,万里冰川皆动,上下天地颠倒,光影交错之间,惊霜主宰。
既已占据主导地位,他自然可以先出手。
路觅舟起剑应招,破长虹,浮光剑影乍然响动。
于龙回音而言,路觅舟的剑意与众不同,不仅仅是纯粹那么简单,更是因为,这股剑意之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对人性的向往,言而简之,非是普通的以人性向灵性,而是以灵性向人性。
他不像是个追求人剑合一的绝顶剑修。
更像是——一把追求人性至极的剑。
此等境界,他第一次见。
交手间隙,双方眼神一滞,周围的一切瞬息万变。
赤红的崖山峭壁裹在两人周围,怪石嶙峋的山峰,像是巨大的花簇,充满了危机与死亡之火。
“你的求胜之心,比我想象中更重。”
“……”
“仅凭这样的剑,便想赢我?”
“够了。”
“你未免太天真。”
“够了。”
“乱。”
“……”
“你的剑,真乱。”
“……”
“与你手中的剑,并不相配。”
“……”
他的心乱了。
龙回音有些生气。
用如此不成熟的剑来对付他,真是对他的侮辱。
难道他想凭借根基取胜么?
真是笑话。
再过半刻,风云变幻,光线忽明忽暗,回神时,已是海上升明月,潮汐共月光涌动。
“你令你手中的剑蒙羞了。”
“……”
剑光交错,刺耳的剑鸣不断。
一招一式,皆快如闪电,交手两人的身法,也已到极限。
可龙回音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剑上的颤抖。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在想什么?”
“……”
“路觅舟,你在想什么?”
“……”
路觅舟抿唇不答,目光都未曾落在他身上。
他的一切动作,都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快,且猛,可他却仿佛,掌控不了他自己,所有的出招,以及应对,皆是惯性使然。
想什么呢?
他在想什么呢?
赢。
他想要赢。
想到这一点,他猛地将自身功体提至顶峰,毫无预兆的,强行突破无上剑道之境,在一瞬间甩开龙回音后,退出百丈之外,极招乍出。
止戈——
龙回音握紧了手中的剑。
四周环境再度变化,天旋地转,浩瀚星河近在眼前。
止戈——
“胸上独一媚姬痣,闺中之宝,风骚而入骨……”
“有媚而脚踏青煞,天命情债,淫且妖……”
“闺中之宝,风骚而入骨……”
“闺中之宝,风骚而入骨……”
闺中之宝,风骚而入骨……
麻衣相术云,胸上有显痣之女子,易受情爱困之。
此痣之名——媚姬。
淫三痣之首。
足下青痣,名为青煞。
有“媚”而脚踏青煞之女子,乃是情欲命,伤亲朋,克父母,情郎郁终。
他不看相术,不信命,他知道,她也不信命。
然,这些话,却是易连卿告诉他的。
……
大乘禅宗,天坛。
时间已过去了近半个时辰。
场内二人,仍旧毫无动静,皆有如雕塑一般,唯一可见的,是他们两人的脸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苍白且凝重。
突然间,天坛上方气氛有变,异变乍现。
两道巨大的剑影直冲天际的瞬间,巨响传来。
“砰——”
伴随着这一声巨响,站立不动的龙回音被一股强悍的劲力给甩了出去,身体砸向后方刻着佛门梵文的石壁。
众人也皆严肃凝重了起来。
接二连三有人起身站立,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龙回音输了吗?”
“怎么回事?”
“好……好像是他输了吧……”
“果然还是路剑神厉害……”
路觅舟岿然不动,而龙回音却已经离场,从目前情况来看,的确是他输了没错,虽然说,他们都没有看懂是怎么回事,但要说精妙绝伦,倒也算得上精妙绝伦了。
然而,就在这众人以为龙回音输了剑决的时候,一直站着不动的路觅舟却猛的吐出了一口鲜血,周身真元逆流,手中的剑也颤抖不已,头顶上空,剑影破碎的顷刻,他单膝跪地,一脸细汗涔涔。
龙回音缓和了过来,站直身体,再度握紧了手中的剑。
他看着这副模样的他,神色阴沉。
很显然,输掉的并非是龙回音,而是路觅舟。
顿时,围观的禅宗弟子,又是一片哗然。
“怎么会……”
“竟然……”
“怎么会是这样?”
“路剑神……”
众人难以置信。
席萝眼见此景,也猝然从椅子上站起,满含惊讶地看着他。
不远处的易连卿却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剑决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路觅舟输了,当着禅宗这么多人的面,输给了龙回音。
席萝转头瞥了他一眼,略有不满,但她并未理会什么,直接从高处一跃而起,跳到了路觅舟面前,欠身半跪在地,一把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路觅舟?你还好吗?”
她知道,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真元逆冲到这个地步,离走火入魔不远。
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空在乎什么输赢,没有什么比他的安全更重要。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回过神来的顷刻,却是用力推开了她。
“没事。”
路觅舟握着剑柄,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她只当他心存骄傲,面对战败有些情绪,也未曾放在心上,很快便随着他一起站了起来,而后满含紧张地说道:“你总是说没事,不管发生什么都只会说没事没事,这种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没事。
她想告诉他,输了也没事的。
他沉着脸,再度甩开了她靠过来的手臂,冷漠得不像话。
席萝一时茫然:“路觅舟?”
他干嘛呢?
不过是输了一场剑决而已,对他来说,剑决胜败,剑神虚名,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至于这么夸张吗?
路觅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对她的态度有些问题,转头看了她一眼后,却是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席萝憋了一肚子气,本该当场发作的,可一想到他刚输了剑决,心中又是一阵心疼不已,她只得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中写满了不忍。
她哪里舍得,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况之下,与他发脾气呢?
路觅舟沉默良久,内心挣扎一番后,挪开了她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缓缓开口:“我静一静。”
再度甩开她的手臂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再无他言,转身离去,众人瞠目结舌之中,他越过数十个禅宗弟子,很快,身影隐于大乘禅宗院落之中,雪山天际,光影一闪。
席萝看着空荡荡的天坛,无言以对:“……”
她这才知道,对他来说,这场剑决远比想象中更重要。
他是李伯阳的传人,道宗剑道巅峰,于他而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掉这场比试,并不是那么轻易放下的事情吧?
席萝想到这里,转头看向脸色尚在苍白之中的龙回音,杀意腾腾。
她二话不说,冲着龙回音拔刀,邪刀乍现的顷刻,赤光漫天。
龙回音没想到她全然不顾这么多人看着,直接对他举刀相向,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后退半步的同时,手中的剑已被她刀上劲力震落。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
路觅舟输掉剑决,关他什么事?他自己还很生气呢!
他竟然以这种方式输给了他,对他而言,无意是一种侮辱。
在龙回音看来,路觅舟只是在侮辱他,且侮辱他手中的剑。
他赢得不痛快也就罢了,还没彻底缓过来呢,她就要杀他?他找谁说理去?
楼邪见状,紧张地站了起来:“小萝!”
他是知道她脾气的,她不在乎名声,不在乎面子,她若是看谁不爽,自然是想杀谁就杀谁的,更何况,她向来以反派自居,反派为何要在乎那么多呢?
千钧一发之际,易连卿飞身跃了下去,急忙挡在了龙回音的面前,因着席萝出手迅猛,又快又狠,他一身功体也是瞬间饱提,楼邪一看,生怕他一不小心误伤了席萝,也直接出手了,刹那间,整个禅宗天坛乱作一团,众位禅宗弟子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真元帝境的高手同时出手,吓得心惊肉跳。
就在几股不同的帝境真元相互冲击的那一刻,远处高山,猛然传来一声钟响,随之,梵音不断,金色佛光弥漫开来,定玉和尚登时反应,真元凝聚周身,与佛光遥相呼应之间,接连化解了即将冲击整个大乘禅宗的帝境威力。
“阿弥陀佛。”
他们这几个,没一个是惹得起的。
要打,不要在禅宗的地盘上打啊。
柳扶眉抬头望了过去,很快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禅宗般若慧佛……”
天坛上,几人也冷静了下来。
席萝瞪了龙回音一眼后,愤愤地收回了手中的刀。
易连卿长舒一口气:“邪皇陛下还是冷静一些为妙,你这架势,莫不是要将在场见证了他失败的所有人都灭口吧?为了他,你还真是尽展昏君姿态。”
席萝不悦:“本皇如何,关你屁事?”
易连卿颇为无奈:“我知道你不会信守承诺,但你也不用一直强调,你与我没有关系吧?”
席萝沉默一瞬,忽然对龙回音说道:“本皇不承认这场比试,本皇要你同他再比一次!”
龙回音只觉得好笑:“他剑心不稳,脆弱不堪,根本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我凭什么要与他再比一次?”
席萝冷笑:“凭什么?凭本皇可以要你的命,这种理由足够么?”
他要是不答应,她就杀了他。
龙回音不以为然:“笑话!你这女人,未免太狂妄了,你是当惊霜剑是纸糊的,还是当神阙帝尊是纸糊的?”
席萝还是一如既往的姿态:“你们可以一起上。”
什么青鱼神阙,什么雾雪千里,她从未放在眼里。
苍天都不是她的对手。
楼邪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够了,小萝,到此为止了!”
她真是被那个男人给冲昏了头,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了。
真如易连卿所说的一样,她为了一个路觅舟,真是尽展昏君本色。
输掉剑决的是路觅舟,他本人还没有什么意见呢,她就在这里蛮横不讲理地让人家再比一次了,如此失智的做法,当真是不像她。
楼邪瞧见她脸上神情变化,也不敢再说重话:“剑决的事,暂且按下,如今时间还早,待他们伤势缓和过来,再商谈其他的。”
易连卿淡淡地笑了笑:“你说的对,我也不着急,后续如何,等回音他们伤势恢复了些许再谈,我一向与人为善,楼姑娘,不必对我心存敌意,反正我也强迫不了你,难道不是么?”
席萝没说话:“……”
她不会如约嫁给他。
可她也没有想到,她当真要行反派行径。
她始终以为,路觅舟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