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雨停歇,远方翻腾的海面逐渐平静下来,那些密密麻麻的,不顾一切往前冲着的食人海鱼,好似也安宁了下来,它们扑通扑通打着地面,张开着鱼嘴巴,无比饥渴。
叶恨寻也随之察觉到,燕青钗那边刚升起的异样,伴随着食人海鱼与水蛇的退去,消失了。
他没有工夫去管这边的情况,唯恐铁牛在他手中出什么意外,急急忙忙便赶了过去。
可当他赶到时,只见一身湿漉漉的少年,正抱着潦倒狼狈的女人,坐在水泊之中。
女人的脑袋靠在他身上,像是依偎,又像是充满怜爱的拥抱。
不远处,恢复神智的燕青钗也看到了叶恨寻。
两人相视一眼,并未多言。
谁也没有破坏此刻独有的安静。
直到铁牛发现,怀里的女人已经晕厥过去之后,才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
略显狼狈的少年走到了燕青钗面前:“她好像晕过去了,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要好好休息。”
燕青钗明了:“多谢了……”
她从他手中,将人接了过去,搀扶着她,往屋内走去,趁着她安顿燕素衣的时间,叶恨寻也连忙走上前来,询问铁牛状况。
好在,铁牛他的确,安然无恙。
但叶恨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老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些异于常人。
叶恨寻左右为难之下,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刚才……”
少年只道:“已经没事了。”
叶恨寻当然知道已经没事了,只是,这突发事件,实在有些离奇。
适才这边传来的那股气息,他也感到有些熟悉,可他不敢断言,事情就是他所猜测的那样。
少年知道他心存疑惑,索性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蔺天劫了。”
叶恨寻微微惊了惊:“刚才是……”
果然,是那个男人。
铁牛沉思一瞬,说道:“不是。”
不是蔺天劫,刚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能算是真正的蔺天劫。
蔺天劫已经死了,死在了元魂冢废墟上,那终焉之剑下。
只不过,他绝于此地罢了。
铁牛也不知道,他所看到的蔺天劫算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蔺天劫,倘若真是蔺天劫的话,也没有他挣扎的机会。
总之,这被冠上宿命之名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路瑾渐,终有一天,要从这宿命中,挣脱出来。
叶恨寻怔怔地望着他,仿佛忘却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几度不能言语。
他曾以为,这个少年是像路觅舟的,骨子里都与他相像着,而今看来,眼前的这个尚且年轻稚嫩的人,远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纯粹,若说路觅舟是平静辽阔的海面,他便该是,看不见底的海中深渊。
……
路觅舟近日里常打喷嚏。
也不知道,除了席萝之外,还有何人老念叨他。
而日日夜夜观望着的席萝这边,也不怎么安宁。
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打起来,楼邪与柳扶眉都变得心神不宁起来。
尤其是这么多年来,疼爱女儿比之自己性命更甚的蟹某人。
在席萝的一次孕吐后,他便私底下找了她,同她说了好几个时辰的话。
自从他将天吞朔夜宫的事务彻底交给席萝打理之后,便少有这么同她认真说话的时候了,他很清楚,席萝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处处需要他保护的孩子了,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将来也会有属于她自己的追求,他一味地将她当成孩子,去管束她的选择,只会显得他愚昧且傲慢,然而,身为人父,他始终没有办法,将他自己心中的牵挂割舍。
“小萝,爹知道你向来有主见,有自己的思考,你也一直是个强大的人,我知道,对于你我不该担心这么多,可这次的事情,我真的很害怕,你将来会因此受到伤害,你在乎那个男人,也愿意去爱护这个孩子,你的确可以以一己之力,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可一想到,你以后,每每看到你自己的亲生骨肉,就会想到那个男人,阿爹难免心疼,因为有感情,所以总是会不舍会难过,你的心又不是铁打的……爹真的,为你难受……”
他也很为难。
说白了,他就是很心疼,她失去了她最爱的人。
楼邪也有挚爱,他自是明白这种想法的。
有时候想想,倘若这路觅舟,只是个抛弃了她的臭男人的话,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
至少,她不会这样难过。
毕竟,一个臭男人,死了就死了吧。
奈何他并非是这般,他是为了席萝,才走到那一步的。
尽管楼邪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一旁的路觅舟,从岳父大人的口中听到这番话,颇为感动。
对他而言,岳父大人没有骂他,他就应该感到感动了才对。
只是没想到,下一刻,冷水便泼面而来。
席萝一点也不悲伤地说道:“怎么会?我哪里会是这么伤春悲秋的人?我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并不只是因为路觅舟啊,他可没有这么重要到,能够影响到我的决策的地步,将来,我也不可能说是,一看到这个孩子,便回想起他的死什么的,那可不是楼席萝的风格。”
楼邪沉默着,没有回话。
席萝托着腮,继续说道:“就好像阿爹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一样,我也不喜欢,但自从,经过了铁牛的事情后,我便明白了很多,孩子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延续什么,他们也不会是谁与谁相爱的结果,一旦降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便是独立的生命,就算真要说他们是什么的话,他们也只会是父母的镜子,当我与这个孩子相遇,便注定,我要重新认识我自己了,也只要做好了,看清自己的准备,才能够一帆风顺地,将这独立的生命,抚养长大……”
她此前一直以为,她不是个会有过多母性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她几乎没有这种东西。
可铁牛,让她看清了她内心深处,最真诚的母性。
也是铁牛让她明白了,陪同一个独立的生命成长,会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
她留下这个孩子,怎么会只是因为路觅舟呢?
因为他死了,所以她选择帮他延续血脉?
这种理由,对她来说,未免太愚蠢了。
她留下这个孩子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罢了。
楼邪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得自惭形秽:“其实爹以前……”
他想要解释,以前的他,做过的一些错事。
不过席萝并不在意。
“我都知道啊,没关系的,我可以原谅阿爹的,不仅仅可以原谅你一次,还能原谅你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无数次,因为你是小萝最喜欢的阿爹啊。”
她转头看向他,朝着他眯眼笑。
曾经的楼邪,算不得是个多优秀的男人,更不能说是多优秀的父亲。
只是,她始终都愿意原谅他,哪怕他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她与娘亲的事情。
楼邪看着她这写满了纯真的笑容,卑微地低下了头:“小萝……很多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你都不知道,你这么笑,对我来说,简直就好像是把我架在火刑架上审判一样,爹是愧对于你的,但也正是因为,爹太清楚这世间男人的劣根性,才一直不待见那姓路的……我一直想啊,就算是像我这么聪明的人,也险些做出了让自己悔恨终身的事情,寻常男人又怎么能靠得住呢?也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回头是岸,我一直都很害怕,你在这感情中受了伤……”
他是男人,身为男人的他,自然是清楚男人天生的劣根性的。
就好像他曾痴迷武道一样,路觅舟也有路觅舟痴迷的东西,而他们所痴迷的,总是容易伤害别人。
楼邪满含惆怅:“在外人眼中,阿爹是个待妻女都极好的人,他们哪里知道,爹心中的坏主意呢?不仅仅是一开始,想要牺牲你,我与小眉待在一起这么多年,也曾想过很多次,我为什么要那么听她的话,我其实大可以,去找一个更美貌乖巧的女人才对……只是一想到,她根本都不会在乎我的背叛,顿时又没有那个心思,再说了,这世间,也难寻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
他其实一点也不专情。
有时候,他也会很气柳扶眉待他的态度。
他也想过,索性与她一拍两散好了。
可他最终,总是做不到。
因为柳扶眉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不是物件,楼邪对她,没有立场去说什么要或者不要,她没了楼邪,她也还是那一朵高岭之花。
正是如此,他才割舍不下,诚如他所言,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美人怎么样,都是令人赏心悦目的。
席萝认真地看着他,微微笑着,对于他与柳扶眉之间的事情,并不是很在意。
他们两个就算当真一拍两散,她也只会默默祝愿他们,各自寻找新的幸福。
不过,她很高兴,他愿意跟她说这么多。
楼邪回过神来,连忙补充道:“这话你可别跟她说啊,她虽然总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可脾气还是有的,难保不会折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