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萝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之后,默默坐了下来。
易连卿坐在了她对面,一边从神仙袋中取出一坛酒以及酒杯,一边说话:“在我的家乡,有一种酒,叫做孤香醉,非常有名,久远前便流传至今,对于不同的人而言,它的酒香永远都是不同的,文人雅客,只要饮下一杯,必定流连忘返。今日,我请你喝一杯,也算是,在离去之前,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赠礼。”
酒坛打开的顷刻,寒冷风雪之中,顿时酒香缭绕,沁入心脾。
席萝不爱喝酒,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好东西皆有它绝妙之处。
“帝尊这就开始说离去了么?看来你也没有信心,既是如此,为何要问本皇那些问题?”
“也许,无关信心,回音与他之间,本就该有一次交手的机会,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这是剑修对剑的执着。而我问你,也未必有其他意思,你我都是聪明人,你心中如何想,我难道什么都不知道?”
“……”
“倘若回音赢了,我也强迫不了你吧?”
“……”
“你我心知肚明。”
“你知道就好。”
“你父亲他,很在意你。”
“这一点,不用你来明说。”
“也对,这一点的确不需要我来说。”
“……”
“他和你说了那段时间的事情吗?”
“简单提了一些,并未多言。”
“他终究是你父亲,不将详情告知,也只是不希望,你来操劳上一辈的事情罢了,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倒是可以说给你听。”
“不需要。”
易连卿看出来了,她谈话的欲望不大,他只好尽力找寻话题。
尽管她拒绝了,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能说了。
他并未将席萝的拒绝放在心上:“你母亲流落小村时,被当地的一户人家救下,哪怕她当时容貌被毁,却还是被别处的有钱老爷给看上了,那位老爷妻子不能生养,见她四肢俱全,身体还算健康,又没有身份与名字,便想要娶她为小妾,让她给他们家生孩子。”
席萝喝了一杯酒,神色鄙夷。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连毁容的女人都不放过。
易连卿继续说:“可他们错估了一点,那便是扶眉仙子失去记忆,也仍是扶眉仙子,尽管不知运用,可她武修根基仍在,无意之中,教训了那家人一番后,又被附近宗派给盯上了,山上来了一伙修行之人,意图将她带走。”
席萝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又喝了一杯酒。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很显然,无名小宗派,也不会是扶眉仙子的对手,他们一伙人铩羽而归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麻烦,这个失去记忆容貌被毁的女人,吸引了剑宗的目光。”
青鱼境七大宗——琴棋书剑诗酒花。
琴宗、棋宗、书宗、剑宗、诗宗、酒宗、花宗。
每一个宗门之下,又各有十八门。
这七大宗门,任何一个,都是拥有倾覆天下之力的强悍势力。
易连卿一面给席萝倒酒,一面说:“你母亲的剑法,有着她自己的特色,她所出招式之中的剑气,引动了剑宗宗主出面,说起来,剑宗宗主是很欣赏她的,并没有因为她暂时被毁的面容而对她有所偏见,只是好巧不巧,你父亲寻了过来,他的性子,你也清楚,他找到你母亲之后,便给了剑宗宗主一个下马威,杀了几个剑宗弟子后,又剪掉了剑宗宗主的头发,将你母亲带离剑宗。”
席萝只觉得听了笑话:“传闻中的七大宗门,看来也都是一群名不副实,欺世盗名之辈。”
易连卿不置可否。
七大宗门再厉害,也不可能比楼邪厉害的。
他说:“剑宗宗主,是回音的弟子。”
席萝又笑:“所以,你们也出马了?”
易连卿说:“的确,只是,我们并非是因为剑宗的事情而出面,而是因为你父亲的身份,当然,在我的故乡,断人头发,是一件极其羞辱人的事情,青丝长发,自古便是很值钱的东西。他一来便断了人家的头发,无异于在他身上烙下永恒的耻辱印记。”
“你们的规矩习俗真奇怪。”
“在民间,有个故事,说是很久以前,有个叫做陶侃的青年,家中贫困,有天,好友范逵来投宿,家里正好没米了,陶母便让陶侃招待客人,自己出去卖了头发,换来数斛米招待客人。一头青丝长发,是所有人都视若珍宝的。”
“这个故事,本皇恰好听过。”
“是吗?”
“故事中写到,范逵马仆甚多,陶母长发委地,能换几担米。而她之所以如此好客,便是因为,想要范逵举荐自己的儿子。帝尊忘记了,这故事还有后篇,陶侃送这个范逵时,走了近百里,一直不肯回去,直到范逵承诺,说自己回到都城后,一定把这件事传为美谈,陶侃这才回去。”
易连卿说的故事,是在一本书中写到的。
她连这都知道,还真是看了不少书了。
这一点,与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倒是相差甚远。
“你与你父亲说的一样,见识非比寻常。”
席萝并不觉得,他这句话是夸奖。
她缓缓说道:“这个故事中,还有不少没有写到的东西。陶家能够被举荐,想来是没落贵族,陶母头发及地,可以置换钱财,是因为,世家贵族会用来做假发。古有追师,掌管王后嫔妃的头饰。”
易连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说的对。”
直到现在,也依旧有着这门生意。
席萝问:“帝尊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物以稀为贵。”
易连卿微微有些懵:“……”
席萝缓缓起身:“很显然,只有贵族才能留长发,倘若谁都有这么长的头发,那就不值钱了。卖长发的也是贵族,没落贵族的头发剪下来就能换几斗米,普通人可没这个可能。对于普通人而言,第一,是没有条件留长发,长发需要养护,需要劳作求生的普通人没这个条件。”
易连卿沉默:“……”
“第二,就算真有普通人,养出一头秀发,也不敢留着。正如牧羊人的羊一般,羊身上的羊毛归谁所有?羊可以去卖自己身上的羊毛吗?开什么玩笑,一头长发可以换几担米,没有普通人敢留着。”
易连卿有种不好的预感:“……”
席萝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本皇说到这里,帝尊还不明白吗?以长发为骄傲,将长发视若珍宝的青鱼习俗,归根究底,只是你们世家贵胄的优越感罢了。本皇以为,帝尊是个聪明人,身为一境之主的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如今看来,帝尊只是个自恃能为过人,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优越感十足的傲慢之徒。”
易连卿愣了愣。
席萝又说:“你们将断发视为侮辱,不过是陈规陋习罢了,你们要延续你们的陈规陋习,本皇没有兴趣管,但腐臭的规矩,不要带到本皇的地盘上,与本皇说,至于蟹老板断其发,可从来都不是侮辱。”
易连卿这才知道,她所言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女人了,如今看来,他并不如预期中那么了解她。
也许,不管他提起何种话题,她都会这么与他说话,楼席萝从来都不是只有一身不世能为的狂妄女人,诚然,她是天之骄女,有着足够的狂傲的资本——可“楼邪的女儿”这个身份,换了旁人,未必能做到她这般。
易连卿垂眸,微微低头,只道:“是我失言了,你说的对,你所说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居上位者,的确不该事事置身事外,一境之尊,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更该清楚,自己背负的责任。”
责任二字,她从不说,可他,到底还是感受到了。
这一点,他也算得上是与她一样了。
青鱼神阙之名,永远都代表着,不可卸去的责任。
席萝看着他,莫名觉得他话中的情感,比之以往有些不同。
较之于以往他的虚假,此时的他,好似真实了几分。
易连卿沉默一瞬后,轻轻捞起了他的头发,指尖轻轻一划,随手割下了一把长发,他将长发用雪白的绸带系好,递给了席萝:“这一束头发,与孤香醉一同,赠送给你,你可以将这些当做,易连卿的一个承诺,若是不嫌弃的话,还望收下。”
席萝皱眉,瞪了他一眼:“本皇嫌弃!”
易连卿汗颜:“……”
“易连卿,你也太恶心了吧?”
“本皇与你不熟,不可能收下你的定情之物。”
“定情?”
“不要把你的头发送给本皇。”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与你青丝定情的意思。”
席萝还是一副很恶心的样子看着他。
易连卿想了想,说道:“你的话,令我感触良多,受益匪浅,这一束头发,是一个承诺,希望你能相信我……倘若你实在不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你可以理解为——从良断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