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明蓁抬手搭在钟离修的长发上抚过,她能感受到钟离修这所谓高兴之下掩藏着的难过。
他躲藏了三年多,钟离修这个身份在世人眼中也死去了三年多。
这三年多里,只有大河村的人知道他,知道他是一个猎户。
只有定北侯府当初留下的一些旧部,还知道他是定北侯府的公子。
可他们记得的,也仅仅是他是定北侯府的公子,没人惦记着他出了是定北侯府的公子,更是钟离修。
“明蓁,我真的很高兴,我可以告诉其他人,钟离修没死,我不用在众人眼中一直是个死人了!”
舒明蓁感觉到自己颈窝处似乎有些湿润,她意识到是钟离修哭了。
这是钟离修第二次在她面前哭,但似乎原由都差不多,都是那道名为从前的坎。
那是她不曾参与的过去,她除了默默陪着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才好。
一句都过去了实在太轻,承载不住钟离修那么沉重的痛苦。
到了北方之后,先前南方打听的那些含糊其辞的消息变得清晰了很多。
舒明蓁越发了解当初的定北侯府,越是了解,越是心疼。
她可以想象,若是没有当初那件事,钟离修的一辈子该有多么顺遂。
世家大族出身,嫡系幼子,上有父兄顶着,不用担心继承家业,却也有眼见衣食无忧的一生。
他可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可以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可以和家人相守。
而不是在世人眼中被迫死亡,只能逃离生养他的故土,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在那里没人认识他,只能掩藏着自己的身份。
在那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哪怕是需要好好掩藏着,可他甚至还是不需要更改自己的姓名。
因为,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活在大河村,可这三年多他究竟是不是活着的,谁也说不上来。
他要在一夜之间长大,撑起已经支离破碎的家族,甚至还不能让家族光明正大的显于人前。
他不能没了家族名声,他还得寻找不知在那个角落的家人。
“我终于,终于又回到这边了,很快就会回到西北了,我多少次做梦都梦到我回了西北。”
“我好想、好想回西北看看,不知道从前卖胡饼的那个阿婆还在不在……”
“大哥答应我的马还没给我寻到,我想要一匹只属于我的马。”
“好久没用过逐影了,好在身手还没生疏。”
“祖母和母亲也来了,她们都没怪我,可真好。”
钟离修到底还是醉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尽管如此,舒明蓁还是能够听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她也把钟离修的话记在了心里,准备之后为他去寻一匹好马。
他现在的马是容成蹊准备的,马是好马,但并不算得钟离修的心。
他没有给马取名,还叫这先前的名字,其实也算是没有真正收下这马。
先前他似乎也提起过马的事,只是那时候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他兄长当初答应的事,他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楚。
他兄长已然是回不来了,当初答应的承诺也做不到。
可如今他身边有她,她可以替他兄长完成他的遗憾。
往后余生还很长,不该被遗憾填满。
她清楚他惦记的不仅仅是马,更是那个答应给他送马的人。
这三年多钟离修所背负着的不仅仅是不能显于人前的家族,更是日复一日内心的诘问。
当初那场战役的事,有人在刻意掩盖,可雁过留痕,舒明蓁还是得到了许多消息。
那场战役之所以会惨败,是有人在背后捅刀,这是她先前就知道的。
只是她没想到,元和帝的手段能够恶心到那种程度。
联合敌人一起对付自己的臣子,元和帝当真是疯了。
为了让定北侯倒下,甚至不惜让二十万将士陪葬。
那可是二十万,不是两人。
哪怕是在末世对生命已经足够淡漠的舒明蓁,在收到那些消息的时候都难免觉得眼前一黑。
二十万人,可不是个小数目。
跟着元和帝这般心胸狭隘的帝王,当真是天下之大不幸。
二十万将士的性命说送就送了,而且还是送给世代仇敌的匈奴。
舒明蓁没有别的可说,只能说元和帝当真是大方。
钟离修的父兄,叔父,堂兄弟,但凡是参加了那场战役的,全都没能活下来。
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也是见证了自己那些家人死亡的。
她前世见证了自己父母的死亡,直到死前都没法释怀,钟离修一直惦记着,并不让她觉得以外。
她没法劝他不要沉湎于过去,因为她自己想起前世的有些事,依然还是走不出来。
自己做不到的事,她不会强求他人。
走不出来没关系,那是他家人给他留下的记忆,是爱护了他前十来年的家人,给他留下的最后的记忆。
她一遍又一遍轻抚着钟离修,却始终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慰的话。
那些话都太过苍白,钟离修虽出身武将世家,同样也是饱读诗书,那些话他何尝不懂。
懂是一回事,能够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坦然面对在乎之人的离去,舒明蓁只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钟离修没哭多久就停了,他再度抬头,脸上又挂上了傻笑。
舒明蓁冷着脸,按着他的后脑勺把人重新按了回去。
他那副模样,她实在是没眼看。
“明蓁,我高兴,真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高兴了,那现在要休息了吗?”
舒明蓁感觉自己现在有点像是在哄孩子,有点心累但又没法子。
人是自己选的,自己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有点傻乎乎的了。
“好,休息,咱们一块休息!”
舒明蓁松开手,自己先下了榻,然后让钟离修借着她的力道站起。
她先前给钟离修稍微喝了点灵泉,担心他明日醒来头疼。
钟离修其实比先前已经稍微清醒了点,至少现在让他去沐浴不会再把自己淹死。
他还是依靠着舒明蓁,不过是难得放松下来罢了。
这三年多来,他一直紧绷着,几乎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只有今日,他才真正放松了许多,说出了很多先前不敢说出的话。
他当真很想父兄,很想逝去的那些人。
他再也得不到兄长答应的马,也再也见不到兄长了。
先前那三年多的痛苦,他从不敢在祖母和母亲面前展露分毫,因为那三年多她们的日子同样也不大好过。
在他重伤昏迷的那段时日,恰好是家中遭逢巨变的时日。
那时他人事不省,定北侯府一夜倾覆。
他醒来之后,那些照顾他的人也瞒着他,虽然他们也在尽力救下钟离家的人,可等他知道时,曾经的定北侯府已经没了。
钟离修感觉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梦醒来的时候,他家没了。
他没有家了……
在和舒明蓁成亲之前的那三年多,他一直都是没有家的。
他与柳絮无异,天地之大,四处飘零。
最初那段日子躲躲藏藏的,他去过大顺很多地方。
从前他总想着,他要去看遍大顺的大好河山,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以那样的方式走过大半河山。
他四处逃亡,甚至连晚上睡觉时都不敢睡沉了。
那时身边人常常需要帮他躲避那些追杀之人,他身边不每时每刻都有人,哪怕是在睡梦中,他也得让自己随时能够清醒。
好在那些时日都已经过去,现在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开始好起来。
他的家人重新回到他身边,他还有了新的家人。
也有了他心悦之人。
他的明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