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六年腊月廿九，崇安王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金陵。
彼时离新年仅有一天①时日。皇上为庆祝彦妃平安归来在太庙设坛祈福祷告天公还愿，并在交泰殿设宴款待王公亲眷。庆归宴与除夕宴一同举行。今日事端格外的多，故而免了晨昏省定，后宫诸妃一早便梳洗打扮好，吃过早食，便在城楼前守护。
早起的时候还觉得阴冷入骨，近辰时十分大雾的天空突然放晴，果真是太史令展谦算准的黄道吉日。下了一个冬日的雪临近春夕早放晴，冬日的暖旭打在脸上，温暖得很虚，让人感觉不真切。因为后妃不宜露面，故而我等皆以素色轻纱罩面，又被安置在城楼内阁中不允出去。只能朝着镂空的彤窗和半开的门朝外仰望。
宫外传来的是我曾经熟悉的人声鼎沸，有市井贩子的叫卖声，世家公子在酒楼饮酒品谈诗书之声，行人在路边谈话之声，以及我远远得听到打铁匠刺耳的打铁声……人来人往之中，或许有人瞧见了皇上一身明黄一角，不觉在城门下下跪祝祷。皇上脸上俱是君临天下的笑颜，威严而又慈蔼，只伸手示意百姓起身。
我眼睛不好，只能凭着听力去感受宫外的热闹非凡，那是我梦寐不成的地方。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紧闭的眼睛几乎要沁出泪来。睁开双目时，亦是有妃子满目远思情怀，在同样的喧嚣之中，我们被唤醒同样的心事，同样的无言而感。我亦是有三月不见我父母双亲了，这就是女子出嫁的归宿啊，尤其是我父母双亲远在巴山楚水凄凉地。
百姓皆知今日是迎接崇安王，彦妃平安归来之日，更是滇南天灾人祸平息庆功之日。人人皆是聚集在城楼附近的酒楼，以盼一见天颜。或是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崇安王或是沉鱼落雁的彦妃娘娘也好，之时彦妃娘娘是不可能见着的。天愈来愈明，人声愈加鼎沸。在一片欢呼之中，我隐约听到“归来”二字。
远远望去，模糊的瞧见人群朝分居两旁，有士兵齐齐站在百姓前面。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声巨大，许久不能安静下来，只道有应礼内监扯着尖锐的嗓子喊的一句飞入远在城楼的我的耳中。
“跪——”布衣百姓闻声分道而跪，五体投地，不敢抬手仰望，喧哗终于止住了。
不过一刻的功夫，只见外城楼大门处远远有一骑赤红骏马走进，马蹄声一声接着一声，强劲有力。城门的暗墙遮住了我远眺的目光，我看不清来人，但依稀感觉是他。
那人走进，露出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来——崇安王。
为首的他遥遥走在前头，虽是很神气的模样，我却奇异的感觉到马背上的他有我未曾预料到的谦逊。只见他一袭暗紫蜀锦四爪金蟒补服，头戴乌纱花翎帽，面目的棱角分明还映在我脑海之中。他一路谦逊得与百姓点头示意，算作问好。走到城墙下方时，他翻身下马，下跪问礼，他身后的将领亦是跟着翻身下马而跪。他稔熟的声音满是男子的雄厚与磁性：“臣不负圣上使命，远赴滇南，营救彦妃，平安归来！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将领跟着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亦是三跪九叩而后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崇安王面不改色的谦逊，皇上口中喜道：“皇兄有功，朕当谢之！快快请起，众民亦起！”
只听得一声响亮整齐的“谢皇上”，听到马蹄起步的声音。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宫门，他身后领出一大队人马，离他最近的是此次出行有功之臣，其中有一个少年的背影令我感到极为熟悉。那少年转过脸来，朝着我们的位置望来，又转了回去。我无法分辨那张脸，只能模糊得看到五官。其后是皇上派出的贴身护卫，齐着绛服，而后才是他的贴身护卫，身着次一色的黛蓝服。
那一对人马迎出了一辆绛帐华车，车旁系有色彩各异，如镜一般大小的方胜结，平安结，鲤鱼结，象征平安迎庆。车前以五马拉之，速度极缓。车帐极厚重，一是为了防风，二是为了避免彦妃露面。我只能凭证想象，感受其中的美人饱满的双唇抹着殷红的胭脂露出浅浅一笑。
后头是妃嫔仪仗，一路有宫女举着长长的障扇，连绵数十里。
“随朕到交泰殿去等候吧。老六和示淑还要去太庙祝祷，还愿。”皇上迎风而入，雍妃上前为他弹了弹沾在身上貂裘的雾珠。
皇上甩甩手道：“貂裘有‘风吹皮毛毛更暖，雨落皮毛毛不湿’的特点，如此晨雾之珠，更是上天与朕等分享喜悦之法。”雍妃微感尴尬，皇上一把握住他手，轻拍道：“带着她们回去吧，一会你还要去交泰殿布置。天虽放晴，可尚未暖起，袖炉也不知道加炭么。”
“多谢皇上关心。”她只娇羞答道。皇上不再理会她，只望着皇后问道，“舞雩呢？”
“舞雩不得观礼，现在应该在交泰殿准备了，婷妃也早在了。”皇后含笑而答。
“嗯，那便去吧。他们要去太庙，布置的事情交给婷妃与雍妃就好了，其他人先会自己宫里去。”他挽过皇后的手道，“朕与皇后先去太庙祷告还愿。”
***
如此，我们一行人便乘着轿辇抵达各回各宫，准备夕沉的家宴。晚上彦妃才是主角，我们自然不敢打扮太过惹眼，抢了彦妃的风光，又不能打扮得太过仓促潦草。贾婕妤有孕，又是文曲星转世，更是此次家宴的风头之一。除夕家宴本就重要，禁足中的婷妃自是被允许参加。
带到晚上我抵达交泰殿时，殿中早已布置好，声乐早已唱起，焚香冉冉，香味弥漫，令人不自觉沉醉。
我进殿门时瞧到左边末位多摆置了几个桌子，摆设又比前方王亲贵族的次一个等级，又不是王妃之座。我纳罕道：“这是给什么人准备的？”扶着我手的行云望了望四周，悄声答道：“是为此次营救彦妃有功之士准备的。”
正说间，已有许多妃嫔入席，我不便再问。按理说除夕家宴本只允后妃与王亲贵胄参加，但此次皇上为表感激，诚邀诸位有功之士，在前朝奉天殿政宴结束后再到钦安殿参与家宴。另一方面，他也集中了大内侍卫，暗中守候以防起变。
只听说政宴时，皇上借着半醉的语气道“平滇南民乱，又赈滇南民灾，加上平安护送彦妃归来，此功入个家宴又何妨？”崇安王婉言谢过“臣等理应为圣上效命，有功已赏，家宴万万去不得！”谁知皇上软的不行来硬的，崇安王无奈，只得被迫答应。
我入殿时皇后皇上尚未就坐，与众人见了礼，便又宫娥引我入座。与我同席的是与我并不相熟的赵才人和杨美人。大殿喧哗了一会，只听殿门的内监禀告道：“皇上，皇后娘娘，彦妃娘娘驾到——”
我等起身屈膝而跪，只听殿外缓缓的一阵脚步声，口中呼礼毕，只听皇上笑声朗朗：“都起，都起！”
“看把皇上高兴得！”只听一个女生十分温柔，我起身望去，只见那女子身着彤纹织锦金梅挑线上裳，下衬烟罗攒宝衫百褶裙，外罩一件绯色银珠点翠‘桃林春燕’云缎逶地长裙，长长的裙摆逶地三尺。那女子梳百叶髻，左右赤金镂空雕花凤羽髻，前以一烧蓝缂丝彩凤，凤喙衔三条垂丝小珠，摇曳生姿，装扮仅比皇后次一等。
她圆而光洁的额头，长眉入鬓，不画而黛，凤眼柔美细长，双目满是温柔，秀美的鼻子高挺，侧面弧度很是好看。双唇圆巧红润如樱桃一般，下巴纤细如荔。
皇上曾说，女子之美，除却华服，贵在气韵。彦妃眉眼如画，言语之间有若隐若现的温柔。她气韵端庄，贵气不犯，眉眼如画，言行举止之中有若隐若现的温柔。那种气韵就如浩瀚天空之中突然飘过的云缕，柔而轻巧。难怪皇上曾经赞她是：玄墨入水浅散之神态，纤云游空轻缈之气韵。浅笑三分皓月失华，轻言一句百花俱哀。
雍妃与她见过平礼，便亲热似火地执了她的手道：“妹妹此行辛劳了，每每听皇上道起妹妹的遭遇，心中便担心不已。求菩萨拜神仙的，可把妹妹求得平安归来了。”
彦妃笑靥温和如泉，口中温婉谢道：“令姐姐费心实是妹妹的不是，妹妹多些姐姐。三月不见，姐姐还是一般华艳美丽。”
怀懿帝姬极爱撒娇，老早就在乳母怀里伸手朝着彦妃，口中粘糯着：“节儿要亲亲彦母妃。节儿要亲亲！”彦妃瞧见怀懿极是高兴，只走上前捧着怀懿小脸亲了又亲，怀懿十分高兴的看着彦妃，口中道：“今天彦母妃美美的，就快比母妃漂亮了。”婷妃在一旁露出久违的满足的慈爱的一笑。
怀懿帝姬撅着小嘴看着婷妃道：“母妃在节儿心里最美节儿以后也要像母妃一样美美的！”
众人瞧着怀懿娇俏可爱，不由得露出艳羡的目光。彦妃握着婷妃的手，口中道：“妹妹还好吧？姐姐看着怀懿好，就晓得妹妹好了。”她话语里不露痕迹的安慰婷妃，婷妃很是感动，只颔首言谢。
裕贵嫔怪僻成性，只略施一礼算是见过。宣婕妤不喜在人前过分言语，亦是施礼一笑算是见过了。贾婕妤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盈盈走上前来，向彦妃行礼，彦妃连忙扶住，道：“妹妹身子贵重，身怀六甲，又是文曲星转世，万万受不起这礼。来日妹妹生下皇子，必能赐福大膺啊！”
贾婕妤客套得谢道：“谢谢彦妃姐姐，孩子还未出生，哪能是什么文曲星转世，之时明清大师唬着人玩的。”。
这时，彦妃身边的一个嬷嬷望着我们为彦妃介绍道：“娘娘，这边此次入宫的新秀。其中，愿贵人最得圣宠。”
我心理骇了一跳，心想这嬷嬷好不懂规矩。我等起身见过彦妃，彦妃执过我的手，又执过杨美人，苏才人等看了又看，口中道：“都是一样的美人，皇上心里都爱得紧，哪有偏爱哪一位的。”她握着我的手轻拍，我对着她的温柔细心不知该回什么。我凝目望她，怔怔然说不出话来，只傻傻唤她一句“彦妃娘娘。”
她目光如水，望着我道：“妹妹很是伶俐，不嫌弃的话，唤我姐姐就好。”
皇上在后头笑道：“愿兮这个大美人看朕的彦美人也有目瞪口呆的时候。”
“皇上尽会取笑臣妾。两美人凝目相忘而痴，各羡其美，如此情景皇上能见到倒是福气，竟还发话打断了！”我嗔他道。
“朕不过夸你一句，还这般自信起来！”
我望着彦妃腼腆道：“彦妃姐姐。”
她大方回我：“愿妹妹。”
一阵哄笑过后，彦妃转身在人群之中寻觅着，皇后招了招手，不远处走来一位红衣女孩，八九岁的模样，扎着双丫髻，身段瘦弱，并没有彦妃温柔如水的气韵，那便是舞雩帝姬了。我只在皇后处见过她一次。
舞雩走到彦妃面前，久久才唤一句“母妃……”彦妃一把抱住孩子，哽咽道：“婵君，我的婵君，母妃以为再也见不着你！”
舞雩帝姬早已泪流满面，啜泣道：“婵君也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妃！就日日给母妃打了平安结，祝祷母妃平安回来。”
皇上上前抱着她俩，口中道：“平安便好，快别哭了。叫别人看到多失礼。”
彦妃问言，摸泪止泣，拉着怀懿的手走道崇安王面前，感激道：“房霖多谢王爷舍命相救，滴水之恩，他日当涌泉以报。今日在众位王亲后妃前，请三王受房霖一拜。”
舞雩亦是施礼谢道：“救母之恩无以为报，三皇叔请受婵君一拜！”
注解：
①腊月三十天，古代每一个月都是二十八天或三十天，闰年多一个月。
坑死了，写在爪机上面，居然没有联网，死活连不上去，还好能用导出功能。发得晚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