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磨练风霜存骨相
***
马太医让花骋张开嘴,只见她舌质呈现黛紫色,舌边有点点淤青。他捋一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幽幽道:“依如今症状,芬仪小主应是患了脑络损伤①。”
花骋虽并不知晓何谓脑络损伤,但为求谨慎,忙扯了马太医衣袖,道:“太医这边来。”引了马太医到外殿,只见殿外桂花零落了一地,方问:“小主现在如何?”
马太医道:“芬仪小主左额受了沉重的撞击,脉涩不利,因为瘀血塞于上,则明阳之气难上升,秽阴之气难下降,升降不平,则神明被扰,神志不清。有近事遗忘、头晕目眩、胸闷气虚,无食欲之状态。”
花骋双眉紧皱,道:“那眼睛呢?”
“芬仪小主伤势过重,伤势偏过左眼,臣开些消肿祛瘀药便好了。若是养得好,自然会恢复。只是,”马太医望了一眼被风雨尘埃打得零落的满书桂花,叹息道,“只是日后天寒了,眼疾可能有复发之势。”
花骋跪下道:“劳太医费心。”
马太医忙扶起花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见花骋起身方道,“这是我分内之事,只盼芬仪小主吉人自有天相。这些日子多备些菊花茶。”
“多谢太医,但愿一切承蒙太医吉言。我派人跟太医去取药吧。”
花骋指了云绢跟着马太医去取药。云绢点了点头,跟了出去。两个人的身影在濛濛细雨中渐行渐远,花骋抬头望云天,却天天空灰白飘雨,花骋眉毛微微沾了露珠,只盼早日雨过天晴。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
花骋送走了马太医,又见云绮急急上来带了皇上禁足的消息说与花骋,花骋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地平静下来,又问了叶怀的消息,方让她去御膳房备些肉粥。云缕打了一壶菊花茶上来,花骋接过后只命她去打听叶怀的消,吩咐小顺子到外看门,自己虚掩门刚要进去,又觉得不妥,只拔了发上一只银绞丝珠钗顶在门后,以防有人偷听。
花骋提了一壶菊花茶进来,道:“这菊花茶方才备下的,有散风清热、清肝明目和解毒消炎的功效,太医方才说了,小主眼疾只需每日将菊花茶茶汁涂抹于眼睛周围,眼疾也就很快治愈了,太医已经去开药了。”一壁说着一壁斟了一杯递给听嬗。
方才人前强忍着痛楚支持,现只对着花骋一人,心里踏实不少,放下茶盏时,腿扯了褥子把一半的床幔踏了下来,橙黄色的轻纱床幔一倾,泄铺开来如幕。听嬗为着瞬间的一幕感到前所为有的疲惫无力,软软的歪了下去,她道:“如今我们应该如何做?”
花骋放下茶杯,替听嬗掖了掖衣角,道:“小主只需安心养病,皇上也下了旨,只能病好再为小主翻案,如今小主也不宜侍寝。”
听嬗不禁有想抚摸自己空气中绝美的脸的感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心里只有沉重如山的悲戚,却欲哭无泪。
听嬗方才便听云绮说了叶怀的事,问:“可有叶怀的消息么?”
花骋道:“如今她在慎刑司,皇后下旨,不准动刑。”回头道,“小主如今伤着,不宜如此操劳,奴婢自会打典事宜小主养病要紧。马太医应该也去回了皇后,如今只盼有。”
听嬗抓着花骋的手,有气无力道:“花骋,这入了宫门,没了叶怀,我便只有你一人可依靠了。如今大事未成,只怕爹娘在扈渎②……”
花骋道:“小主,如今已入了深宫,不比家长宅院。若是在这宫中,不学着忍受痛苦与磨砺,只会自乱阵脚,中了敌人的圈套。”
听嬗目光失色,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半响道:“王爷可有派人接应?”
花骋微微摇头,道:“尚未知晓。”她叹息,“小主尚在病中,奴婢本不想说些让小主伤心难过的话。只是,小主你自小信佛,内敛慈善。这在深宫之中,是万万要不得的啊。”
听嬗转头过去,不欲多听,望着软烟罗床幔只记得曾经哪里有藕色深浅凹凸的绣纹,如今竟是什么也没有了。她不禁感叹,是否自己也如虚无轻重,飘渺无依的软烟罗一般?她道:“你且说吧。”
花骋一字一顿,道:“小主仔细瞧着外头明丽鲜艳的日光,即便小主看不到它,它也依然如此骄傲。即便小主躲着它,她也依旧如此。如今小主就是看不见了,就是瞎子!”花骋说话狠力,如刀割心头一般。听嬗眉头紧锁,扯疼了伤口,却早已被心中的痛苦掩盖而去,只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花骋一把拉开床帘,又打开了窗,强烈的阳光如利刃隔开内殿。花骋面无表情更觉可怕,只平静道:“小主你看,方才还是狂风乱舞,瓢盆大雨,如今已经是雨过天晴,日光也凌厉起来。小主却不知享受,这如何对得起那些伤害小主的人?”她目光之中,有恨意携着沉静,“她们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让小主看到今日的秋日灿烂,小主你岂能不珍惜?”
床上传出听嬗抽泣的声音,只见她肩膀一抽一抽,整个褥子也跟着起伏成浪。花骋一时不知如何做,只停了言语,望着地上撒下的如刀刃反光的白纱,不语。面无表情的脸渐渐夹杂了失落复杂的神情,只转身欲走。
听嬗听到花骋移动的步子,脸上的泪意已经干了。她心里有一股力量促使她起来,她慢慢掀了被子,赤着脚,一步一步的迈开,每一步都承载一份失意,一份坚强,一份坚决,一份隐忍,一份恨意。
她双眼紧闭,却不肯遮挡,走到窗前,轻轻睁开了双眼,只觉得阳光如刀,猛地割开双眼,血丝红肿,双眸皆是雾气,泪水无声无息落下,却不肯闭眼。
她心里牢牢记住这样的感觉。眼中模糊不堪,被打落的桂花与耐冬花陷入尘埃,泥土中有落英迷糊不堪的颜色,二者香味交蹿,相争相夺,却终究都是零落的命运。
她一心只念叨着:“如若不坚强,软弱予谁看?”
***
禁足慕容听嬗的旨意,中午便下达,于此同时,还有降级的旨意。慕容氏陷害赵采女,妖乱后宫,破坏宫中祥和之气,降为正八品采女,迁居西门附近的晓汀水榭。形如被废。叶怀被放回,但受过刑罚,形如残废,在冬日到来之时,离世。
彼时冬雪纷扬,白雪皑皑,满池的芙蓉早已颓败,只留了残枝败叶,这让听嬗想起一句诗来: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听嬗搓着手,眼中并无泪意,只是面无表情一般。人们在磨难与苦痛之中生活,对于苦难只能是逆来顺受,无法翻身,形如死亡,即便是活着,也呈现去麻木状态。
而花骋,只捧了一杯热水上来,心里却对此十分高兴。她含笑道:“这是刚刚在月前备着的水仙上的冰雪烧成的水,小主喝一杯。”
听嬗接过,只觉得杯壁并无任何温度,低头一看方知自己的手早已冻得发紫。在看她自己,脸色青白,双眉不描,唇色也有些发紫,一副颓败黯淡死气沉沉的颜色。只是一双灵动的眼睛时时转动,还有几分情怀。她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从前姥姥教我《老子》曾经有这一句话,想来也是了。”
花骋望着她明媚的眼睛,欣慰一笑。
注解
①脑络损伤:脑震荡,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叫。
②扈渎:上海的旧称,也有叫淞江,沪,华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