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雪虐风饕弊寒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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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不说话,只是含着浅笑。皇后道:“慕容芬仪年幼,罪不至死,此事虽然证据确凿,可慕容芬仪尚未醒来,不若先禁足,待她醒来,再行处理。”
雍妃道:“臣妾昨日也同慕容氏有过交涉,她虽然谨慎小心,但内心不知啊!”
“如你所言,人心不知。尚未知慕容芬仪所想所念,赐死太过草率。”皇上冲着身边内监道:“传朕旨意,贵人赵氏,无礼僭越,不敬妃嫔,扰乱宫闱,降为采女。芬仪慕容氏,”他略微想一想,“派个太医前去医治,待病好再审。在此期间,禁足。无朕谕,不可出。”
雍妃见状,才知自己方才失言,连忙跪下,低着头作忏悔羞愧状,道:“皇上仁爱,臣妾今后也自当效仿。”
皇上瞥一眼雍妃,并不扶她起来,只道:“无事,你且起来。另外,慕容芬仪禁足期间,任何人不许探望。”
苏公公领了命下去。
皇上转过头,看一眼皇后,想起一事,便问:“婵君近来如何?”
婵君是彦妃的独女,也是皇长女,封号舞雩,婵君是她小字,如今已有九岁,天资聪慧,除了婷妃的怀懿帝姬,皇帝最宠爱舞雩帝姬。彦妃八月归乡省亲,皇后端庄贤淑,所以婵君暂时交由皇后抚养。
皇后含笑点头道:“婵儿这几日除了刺绣便是看书,前些日子又作了首诗,如彦妹妹一般,文采斐然,才情横溢。”
皇上颔首道:“嗯,确实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几日朕也抽空去瞧会她。辛苦你了,淑铭。”淑铭是皇后的名字,皇后见皇上言语温柔,脸上笑意深了几分,用贤惠温柔的声音道:“臣妾分内之事,何来辛苦。婵儿聪慧明理,何来辛苦之言。”
皇上对雍妃道:“你也退下吧。朕同皇后去瞧瞧舞雩帝姬。”雍妃脸色尴尬,只得讪讪应声退下。
皇后眼眸带了深深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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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过听声音好熟悉。你叫什么名字?”听善歪斜地靠在绣花枕头上,脸色苍白,嘴唇无血色,干得龟裂脱皮。
花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无奈与悔恨,道:“回小主,奴婢名叫花骋。”
听善抿唇,轻轻扬了扬唇角,勾起微笑,目光疲弊中镶嵌上一丝温和,似美人须①在流水中沉浮,她声音沙哑,有些低沉的温柔,喃喃道:“花骋,花骋,嗯,名字十分别致。”
花骋忙跪下,目光衔着泪意,道:“奴婢失策,连累了小主。”她声音哽咽,拿着帕子拭泪。
听嬗有些着急,想扶一把花骋,奈何身子无力,险些落床,只记道:“花骋,你且先起来。你尚未告诉我,这是何地,又发生了何事。”
花骋应了声,依旧不肯起来,微侧耳倾听雨打桂花之声,雨滴声音渐渐疏散,无方才的密集凌厉,雨势有转小之意,她道:“小主昨夜三更,同叶怀到外……烧了些福纸,被侍卫发现了,小主也被那侍卫伤了头脑。”
“是真的么?”听嬗又想起额头上的伤口,“如此也是犯了宫规,到底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可是此事又与你有何关系,你为何说你失策了?”
花骋深深的磕了一个头,含着悔恨而怜惜的泪,声音哽咽道:“奴婢本以为昨日晨省接替小主之言,可以使小主及早夺得圣意,谁知竟是将小主推倒风口之处,使小主成了众矢之的。实是奴婢失策。”
听嬗让云绮打了一杯茶,啜茗了一口,握着茶杯不发一语,片刻,才挥了挥手,遣开众人,又望了望茜纱窗外见无人,方道:“此事你确实有错。事已至此,我亦不愿怪你。”
花骋脸上浮现一丝转瞬而逝的惊愕便恢复平静,磕了个头,道:“谢小主。”
听嬗点点头,伸手示意她起来,只道:“昨夜的事情我确实记得不分明,只有依稀的墨色黑暗中泛青的梧桐。花骋,你只说你如何看待此事便可。”
花骋看着灰黑色的地板,寻思良久,小声道:“依奴婢之见,许是婷妃所为。”
听嬗脑中浮现出婷妃细长的凤眼,满目慈善,柔情如水如观音像一般的面庞,虽然有些不可置信,但自己对于花骋又是深信不疑的。只点点头道:“你可有何依据?”
花骋道:“她早得了消息,皇上对小主眷顾十分,知道此中必然有人欲害小主,所以……”她声音降低了几分,怕被人听去,“称病。此事必然无人怀疑到她头上,可是如此,便是最可疑的。当然,倘若是其他妃嫔动手,她只要拿了证据,便也坐收渔人之利。”
听嬗禁不住点头:“你说得有理,为何不怀疑雍妃?”
花骋道:“小主怀疑雍妃?这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故意留你闲话,如若说是给人制造假象也不一定。”
听嬗道:“还有那太后侄女。”听嬗说的是裕贵嫔,她是母后皇太后的亲侄女,善舞。因着是太后侄女,自持身份,骄矜孤高,十分美艳绝伦,入宫五年,曾有一子,因胎里先天不足,近一岁时夭折了。
“奴婢瞧着她似有些孤高,尚未瞧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她一直按兵不动也不可知。”
听嬗还想问,只听门外传来敲门声,心里一骇忙噤声,看着门上糊的纱纸落下一侍女模样的莺姿,便问:“是何人?”
“小主,奴婢云绮。”
“进来罢。”听嬗示意花骋去开门。
“小主,皇后派了太医来替小主诊治。”有侍女挑起湖蓝色逶地纱幔,微屈膝行礼答道,“皇后,雍妃,婷妃也分别叫人带了礼来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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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太医蓄着花白的羊胡子,入殿作揖请安:“微臣叩见小主。”
听嬗看着声音的来源,直觉得应该是一个知非之年的老者下跪的身影,朝着那影子点头道:“不必多礼。”
马太医道了谢,上前准备诊脉。花骋搭了调鹅黄色丝帕在听嬗的玉腕上,马太医半跪在听嬗床榻前,搭手把脉。他捋着胡子,闭目诊脉。听嬗呼吸声有些微沉重,另一手摸着褥子上微微凸起的耐冻花纹,眼前却只见红色一片,看不清纹路。
窗外雨声渐渐停了,只有如牛毛的蒙蒙烟雨淋淋沥沥,不停歇。天空也撕开了黑脸,光芒万丈如金色纱幔倾覆大地。窗外强烈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清约堂内殿渐渐亮了许多。
听嬗右眼皮还有些重,见殿内顿时亮堂,眼睛只觉不舒适,只那手遮掩。马太医感觉到听嬗有所不适,便放下手。起身作揖道了句“冒犯了”,把听嬗眼皮往下一拉,只见漆黑的眸子边缘黑色散开成为一圈青白色的光晕②。
马太医让花骋轻轻挡住听嬗的左眼,在她眼前摆动两只手指,问:“小主,可看清这是几?”
“二。”
花骋挡住听嬗右眼,马太医又摆动了三只手指,问:“小主,这是几?”
那手背光而来,听嬗细细辨认了许久,只说:“似乎是两指,或是三指。我辨认不清了。”说道最后一句时,她鼻头一酸,双眼微微蒙上雾气。
眼前本就模糊不堪的视线,只剩下梨花木镂空雕花洞门床那木头的椶红色,以及窗外照射而来的刺眼的白色光线。她脑海中只觉得这样的早晨应该是十分温柔,美丽的场景,只是如今变成一个可怕的讽刺。
云绮在一旁焦急,道:“太医,我家小主似乎记不清事情了。也认不得奴婢……这可怎么办啊?”
注解
①美人须:和田玉的一种,光晕呈现云状或须状黑玉。
②眼瞳孔黑色眼珠边缘不润:散开成晕,一般都是有病的。近视微微呈现青色,老花,年老快死的,一般是黄色,眼珠无血色,供血不足,缺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