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十岁，好像上天就不再偏疼萧乾这位人间帝王了，早年间他伤了武学根底，胃也不大好，年轻时受过的伤痛、落下的病根纷至沓来，与此同时，东绫婉的身子也有了些不好的迹象，不过她病得习惯了，便也觉着没有什么，倒是萧乾十分不习惯。
因着萧乾的病灶归根到底是再经脉上，平日里不动真气倒也显不出什么，但萧乾是动习惯了的人，一旦静下来便有些无聊，东绫婉就陪着这个人歇着。
如今杨致宸也过了而立，可以撑起一片天了，纳兰玉京刚过十六岁东篱便张罗着给她定亲，但她并不情愿，反而有招赘的打算，东篱想着这般也好，但愿意入赘的男子大多又并非什么青年才俊，一时倒是耽搁住了，到如今马上纳兰玉京便要满二十岁。
纳兰玉京武学极好，整日里往寻幽那里跑，想着做大邺朝下一位女将军，寻幽去哪儿她便跟去哪儿，东篱看着闹心，有些反对，纳兰玉京看着她，以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阿娘，纳兰家和凤凰侯府的门楣总要有人撑起来，不能因着我是个女儿家便叫纳兰家这样没落了。我是纳兰家的女儿，这是我的责任。”
东篱不好说什么，只觉着女儿家打打杀杀太危险。但她又想着东绫婉那般危险的境地也待过，便说不出劝纳兰玉京放弃念头的话来，她的女儿，说到底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件事寻幽请示了东绫婉的意思，东绫婉与纳兰玉京谈了一夜的话，确定这人不是玩笑，便也放任她去了，倒是东篱担心起来，怕她学了寻幽的做派，在家养起面首来。
他身子不好，她同样也不大好，当年生产险些血崩，这些年无论如何都补不回来，气血总是亏损着，身子断不了就要出个大事小情。东绫婉和萧乾的日子便彻底慢了下来，朝堂上便放了一些权出去，有薛域和宋景玉镇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两个人就在后宫里悠悠闲闲的下棋品茶，有时候出宫走一走，爬爬山，回来后指导两个孩子的课业，过得十分清静。他平日喜欢陪着她侍弄花草，他修剪枝叶时，他在旁边支肘看着，十分恬淡。阳光晴好的时候，两个人搬一张软榻放在檐下，他斜斜靠着，她偎在他怀里，岁月静好。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是长久不了，萧乾再一次毫无预兆的病了，这一次他病的时日格外的久，杨肇总是说还好，他也说还好，但东绫婉还是觉察出，他不好了。
她从未像想过如果没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可如今，她似乎不得不去面对这样的可能。他消瘦了许多，原本浓密的黑发如今发根处都灰白起来，她*发现，这个男人似乎不是无所不能的，他如今脆弱极了。
那天上午天气很好，下午却下起雨来，临近傍晚的时候雨又停了，天边出了霓虹，连带整片天都是黄澄澄红彤彤的，天边的红云连成大片，有些压抑，又格外美得让人心醉，猛地推开门来，仿佛置身幻境。
他大限将至了，他预感到了，她也是。
她跪在他的床边，以免他看她时还要抬起头，两个人平平相视，他说：“萧姑娘，我要是走了，你就别找别人了，好不好？”
她说不好。
他就笑：“你怎么就不能哄哄我呢？”
东绫婉抿着唇，眼中有些酸涩。他说：“别哭，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
东绫婉咬着唇，泪就掉下来：“你若心疼我，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你不心疼我。”
萧乾眼也有些发红，却在笑她：“你看你，一把年纪的老太婆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哭？”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去伸手给她擦泪，却觉得自己的眼眶格外的难受，他说：“萧姑娘，我是不是哭了?你快替我擦一擦，挺丢人的，一会儿叫那两个瞧见便不好了。”
东绫婉被他逗笑了，却是哭音浓重。他看着她，眼神却像穿越了岁月一般飘出很远，带着温柔的质感，说：“其实你生阿哲和阿尧那一夜我也哭了，夜里我抱着你，觉得你面色好苍白，好憔悴，我好怕你离开。心里又疼，就抱着你哭，可是又怕把你吵醒了，怕你笑话我，憋得可辛苦了。”
她摸着他的头发，笑他傻，嘴角却在笑。
他说：“你不要笑我。”说完，他叹了口气，“阿哲的及笄礼我到底是赶不上了，也看不见阿尧加冠时的模样，总是有些不甘心。所以你要好好的，他们只剩你了，那些遗憾，你看见了，我也是高兴的。”
东绫婉微微得笑，看着他点头。
许久，他微微抬起手来：“阿婉啊，若是我想摸一摸你的脸，你一定要抓住我的手，不要让它掉下去。魏嬷嬷说，母妃去前想碰一碰我，没有遂愿……我不想像她一样。我想记得你的样子，一直牵着你的手，下辈子，才找得到你。”
东绫婉想，这大抵是她答应别人要求最多的一天，她说好。
萧乾抬起手来，伸向她的脸颊，东绫婉瞪大眼睛看他，倏地笑起来，握住他的手贴紧自己的脸颊：“这样好不好？”
他惨白的唇勾出一抹笑来，说：“乖……”
后来他单独叫了阿哲和阿尧进去，两个人出来之后东绫婉就再也没有放人进去了，那时候正是日落黄昏，她吹熄了烛火，躺在他旁边，但她没有睡，她知道他也没睡，但她不敢说话，便只是向他怀里靠，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像是安抚。
她想哭，但是忍住了，她怕他担心。
将近黎明的时候，她听见他说：“阿婉，点个灯罢。”
她点灯时手都在抖，掌着灯来到他身边，昏黄的灯光里她看见他的眼一张一合，像是在挣扎着，看着她时却温柔极了。她看得心里抽疼，躺在她身边，伸手去轻抚他的眉心。她说：“睡罢，你有些累了。有话的话，我们天亮再说，好不好，浚风哥哥？”
她偎在他怀里，他缓慢地抬起手覆在她落在他脸颊的手上，说：“好。”
四周寂靜下來，烛火跳动了一下，他的声音很小，他说：“阿婉，来陪我。”
她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好似眷恋一般：“好。”
他的声音更轻了，好似风一吹，烛火一次跳动，便将那声音惊散了。他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