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四月有余,到化齐郡时正是盛夏。萧乾让杨肇先进了城,自己则带人径直往城东走,先送东绫婉回家。
掀开车帘,东绫婉仍有些昏昏沉沉的。走了大半个邺朝国土,难免水土不服,加之舟车劳顿,东绫婉的病又还未大好,整个人显得憔悴了不少,踩在脚凳上却忽觉一阵晕眩,身体便不受控制的向下倒去。
萧乾方才注意到她不正常的脸色,心中便觉有些不好,谁知未等他细想,便看见她向下倒去,脑子一空,当即便伸手去接。
一个晃神间,还未等东绫婉反应过来,便落入一双坚实的臂膀中,淡淡的竹香萦绕在鼻尖,东绫婉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渐渐回神,东绫婉连忙退开,却被人轻声喝止:“别动!”随即又听那人吩咐,“叫大夫!”
“不必……”东绫婉还未说完便被萧乾一记眼刀将话儿都堵了回去。东绫婉轻轻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臂,退开一定的距离。
抬头看见门额上奢华庄重的“敕造东夷府”五个字,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让东绫婉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东氏的祖宅,比东氏在凉都的宅院要大上许多,尊贵奢华中沉积着百年的底蕴,不经意中,便让人心生敬畏。
尽管她不是东氏的女儿,尽管她在这间祖宅中生活的时间比在凉都还要短,可是,再一次回到这里,她才感觉在这乱世之中终于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短短五年,她却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在外漂泊了很久很久。
管家荣叔从门前的台阶上下来,对着二人行了个大礼:“老奴见过王爷,见过二小姐。恭迎二小姐回府。”
“恭迎二小姐回府。”
“恭迎二小姐回府。”
仆婢们分立在甬道两侧,在荣叔话音落后齐齐行礼高呼着。
东绫婉的唇角扬起一抹欢快的笑容,摆了摆手,提起裙摆,飞快的跑进了大门。荣叔见此,不免微微皱眉,小姐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只是如今王爷在此,小姐这般举动,恐怕有些失礼了。
再者小姐才刚刚回辽歌,若是今日这事让有心人传了出去,恐怕与小姐名声有碍。
想着想着,荣叔不禁将目光投向了萧乾,看他脸上并未有什么不耐之色,便渐渐放下心来,看来外界传言小姐与王爷关系不俗,此话不虚。
赏雪亦是考虑到东绫婉名声这一层,心下虽知东绫婉思乡心切,却还是上前想拦她,却不想被萧乾挡了回去,他自己则大步跟上。
重归故土,东绫婉直奔自己原来的院子,青木葱茏,花团锦簇,与记忆中无二,尤其是花架旁那架秋千,更是勾起无数童年回忆。
一扫数日的疲惫,东绫婉欢快地在院中转了几圈。萧乾看着她欢快的神色,也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东绫婉本就病着,方才下车时还有些晕眩,如今却是一连转了几个圈,停下来时不免有些头晕,一时不察便绊住了脚,眼看就要再次跌倒,腰间却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点了一下,东绫婉踉跄两步,稳住了身形。
看见萧乾,东绫婉的记忆再一次回拢,才记起自己一时欢欣,竟将他晾在了府门口。心下正懊恼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想被他拿那玉骨折扇当头一敲:”摔了一回不够,还想摔第二回不成?”
他眉间微蹙,语气也是冷冷的,面含怒色却又不达眼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想要关心又说不出口。
萧乾本不是别扭之人,造成如今这般景况还得自几月前离别时说起。
那时,萧巡与东绫婉旁若无人依依惜别那一幕印在萧乾脑海中,活像自己是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回忆起那日种种,心头便不甚舒爽,面子上更是有些挂不住,便专等着东绫婉先来同他搭句话,他也就不纠结了。
可是,东绫婉素来是个没良心的,他不开口,她更不去招惹他,一路走了四月有余,二人竟是一句话未说。萧乾自是越想越气闷,便更没了好脸色。
然而,此时的东绫婉仍未注意到萧乾的异样,而是摸着自己被敲过的头,处在深深的震惊中不能自拔。这人,这人居然敲她的头!
从小到大,就没人敢动过她的头,他竟然敲她的头!可更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有生气,东绫婉甚是不能理解。
先前看东绫婉呆呆愣愣的样子,一双水眸瞪得溜儿圆,萧乾顿觉又好气又好笑,面上却未露半分端倪。
好在这时,大夫已经到了。军医们早在进城时便随着军队回了驻扎营地,因而此次被请来的大夫是陈焕临时从医馆内带来的。
老大夫头发胡须都是花白,瞧着面前这二位气韵不凡的男女,更是有些局促不安。先前被人拉着出来时还不以为然,直到随人来到这座气派的府邸前,那鎏金的“敕造东夷府”五个字直闪得人眼疼!
东氏作为百年大族,虽迁居数年,其影响却远远不是这几年能够消磨掉的。老大夫活了一大把年纪,对东夷府自是熟悉。不是说东氏一族举家迁走了吗?如今这二人又是哪个?且瞧门前把守的尽是些官兵,个个生得一副凶悍面孔,吓人得紧。
老大夫战战兢兢请了脉,眉头却皱了起来,另一只手拈着胡须,看着正在走神儿,对自己的身体丝毫不见关心之色的东绫婉,又看看黑面煞神一样的萧乾:“这……”
这姑娘脉相怪异,且似有不孕之症。
“前几日害了热症,似是不曾大好,开个方子为她调养调养。”
老大夫活了这么久自是个人精,闻言便知萧乾是要他瞒着这女子,连连点头称是。东绫婉看着这二人,一脸的错愕,究竟哪个才是大夫?
待老大夫走后,萧乾也未曾多留,只道了句“赏雪留下”便快步走出了庭院。东绫婉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忿忿地抱怨了一句:“什么人嘛!”
看着侍立在不远处的赏雪,东绫婉未曾说一句话。
城东东夷府住进了一名女子,并且是由化齐王亲自护送回府,更有传闻这女子疑似是前不久声名大噪的东氏二小姐东绫婉,城中各大家族接在第一时间听了风声,都各自猜测着这个女子可能会带来的变故。
化齐王如今二十有五却未曾婚娶,连妾室也没有一房,各家自是想着将自家女儿嫁进王府。如今半路杀出程咬金,还是个背景不俗的,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各地的账本陆续送来,赏雪却道她身子不利索,不许她亲自看。东绫婉依旧未曾言语,任由她帮着查账,自己则爱闲闲的在庭院里溜达,或者在秋千上坐一会儿,日子过得还算清闲逍遥。
可惜,这清闲日子总是格外短暂。
这日东绫婉才用过早茶,便听人回报,说邵将军家的小姐到了。
东绫婉幼时便离了辽歌,在此处没个相熟的,实在不知这是哪里来的访客,这时赏雪上前道:“是瑛小姐,邵将军的独女。邵将军,是主子母家的大舅,这瑛小姐是个性急的,小姐……”
“我何时说过要见她?”东绫婉勾起眼角斜斜看了赏雪一眼。
“可瑛小姐毕竟是……”
“东绫婉,你好大的气派。”自半月门外传来一声娇喝,接着便见进来一个俊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穿一身嫩黄色夏衫,戴一套珍珠头面,虽身量尚未长好,但假以时日,必是个美人儿。
东绫婉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浓浓的不悦漫上心头:“这府里的护院果真惫怠,什么样的人都敢放进主子的院子里,改明儿得换一批。”
东绫婉也不多待,说完便走。邵瑛被她这话气得狠了,大喝一句“欺人太甚”,手中的软鞭便扫了过来。
邵瑛是个武官家的姑娘,自幼好动,又是邵将军的掌上宝,行事难免不知轻重,软鞭带着风儿直直朝东绫婉的面门扫来。
赏雪哪里敢真让那鞭子打到东绫婉身上,连忙伸手抓住鞭尾。虽说如今那位正自个儿同自个儿闹别扭,但眼前这位可是那位的心头宝,真让她受了什么委屈,那位还不得把这片天给掀了?
眼见赏雪握住了自个儿的鞭子,邵瑛亦是一脸惊诧,转而面露狠色:“你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放开!”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到东夷府来撒野!”
东绫婉又岂是软弱可欺之辈?往昔即便是在京城中,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同她说话,况且若果真说骄纵,东绫婉比之眼前这位,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赏雪看着眼前这两位大小姐,一时头大。都是家里千娇万惯养出来的,哪一个都不好对付,话虽如此,赏雪还是忙将东绫婉护在了身后。
东氏二小姐被化齐王亲自送回祖宅的消息,民间尚未有人知,但这是在高门大院早中已不是秘密。
东夷府毕竟是望族,年轻一辈的不知进退,老一辈的却都亲眼目睹,亲身体历过当年的盛况。
自古民不与官斗,可当年的东氏是连官都要礼让三分的人家,如今十五年过去,正当东氏渐渐被淡忘之际,却又冒出来一个风头正盛的东氏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