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南书房外玉树琼枝,遍地碎瑶。
隋博士在台上摇头晃脑,孩子们在底下交头接耳——有相互扔纸团儿闹着玩的,有抻长了脖子往外望的,有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有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严奚在纸上画了个细脖子细腿儿、大圆肚子的小人儿,在小人儿肚子上写:“石元庆食言而肥”。
他一边画一边自言自语:“说好了下第一场雪,就带我去蔑箩扣鸟儿——言而无信,让你长大肚子。”
隋博士见学生们心思全飞了,干脆放了一个大课间,让孩子们户外玩去。
院子里顿时笑闹声一片,有人三五成堆抱在一起,倒在雪地里乱滚;有人舞动木掀铲了雪,往同伴身上扬;有人捡根树杈子,蹲在雪地里又写又画。
玉匣和安顺手耧脚刨,把雪划拉成一堆一堆,严奚忙得满头大汗,把雪堆滚成一个大雪球;风泉飞身上树,折下两枝大树杈,准备给雪鹿做鹿角。
严淙蹲身捏了个雪球,冲严沛、杨宗悫一使眼色。
严沛、杨宗悫会意,也赶忙弯腰捏了一个;手下那些太监、仆从们见了,也都纷纷动手,将团好的雪球堆放到三人脚边。
严沛特意捡起一颗小石头,包在雪球里面,嘿嘿笑着说:“再给他准备一颗带馅儿的。”
严淙一声呼哨,三人手里的雪球同时出手,专门朝着严奚头上招呼。
严奚被突如其来一阵攻击打懵了,站起身来开口说:“你们……”
严沛那颗带馅儿的雪球呼啸而至,不偏不斜打在严奚嘴上。
严奚正处在换牙期,两颗门牙本就摇摇欲坠,猛然间挨了这么重重一下子,顿时门牙脱落,满嘴流出血来。
风泉手里拖着刚折下来的树枝,看到小殿下吃了暗算满嘴是血,不由得怒火攻心,凌空飞起两脚,踹翻离严奚最近的两个杨家僮仆,又抡起树枝子,没头没脑朝地严淙身边人扫去。
树梢在严淙脸上划出细细一道口子,严淙吃痛,大怒骂道:“贱奴反了!还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往死里打!”
太监、仆从们一拥而上,没一个近得了风泉的身,乒乒乓乓一顿拳脚过后,雪地上“哎呦哎呦”地躺倒一片。
严淙气得跳脚大骂:“反了反了!奴才敢打主子,简直没有王法了!”
他扭身就往外走:“走!回宫告诉母妃去!”
严奚一看事态不妙,拉起风泉说:“你跟着我,咱们进殿找父皇去。”
主仆四人刚走到勤政殿外,就见院内跑出四个含章宫大太监,上来一把扭住风泉,“杨妃娘娘传你前去问话。”
严奚喝道:“大胆奴才,本皇子还在这儿呢,谁准你们抓人的?都快给我放手!”
为首的太监冷冷说道:“九皇子莫要难为奴才们,娘娘传人问话,谁敢不从?别说一个小小侍卫,就是传皇子殿下,还有哪个敢说不去的么?”
严奚知道风泉此去凶多吉少,顾不上想太多,一边上前去扒太监们的手,一边扭头对玉匣、安顺喊道:“快去找我父皇过来,就说我被抓去含章宫了!”
玉匣和安顺一听,撒腿就往勤政殿里跑。
四个太监扭着风泉,胳膊上还挂着个蹬腿抡胳膊的严奚,拖拖拉拉进了含章宫。
杨妃正把严淙搂在怀里,心疼地轻声哄着,这时见了严奚、风泉进来,不由粉面含怒,“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给九皇子看个座儿;把那个目无尊上的贱奴,给我摁住了打!”
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太监,生生把严奚的手扒开,把他硬摁到凳子上坐下;四个太监把风泉摁倒在地,一个胖太监提着廷杖,冲着风泉的后脖颈,上来就是一棍。
严奚没想到杨妃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下死手,气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歪头一口咬在摁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
趁那太监吃痛手一松,严奚连滚带爬地扑到风泉身上,死死抱住风泉,满脸鼻涕眼泪地喊:“谁准你们问也不问就打人的?要打先打死我!”
杨妃一脸嫌弃地说:“圣上把九皇子交给贾妃,不知贾妃怎么调教得这么出息,有本事把两个哥哥一齐打了;如今本宫不敢说九殿下一个‘不’字,竟连九殿下手底的一个奴才,也都教训不得了?”
严奚仰着脸说:“‘牛无力拉横耙,人无理讲横话’,娘娘看不到小子这一嘴的血吗?但凡分一毫儿疼自己孩子的心,是不是该问一句‘这是怎么弄得’?”
杨妃故作惊讶地说:“你皇兄被个奴才打了,我这头光顾着生气,竟然没有发现九殿下受伤了。”
她扭脸朝身边宫女一使眼色:“来人,打水给九殿下洗洗。”
两个宫女一个端着铜盆,一个拿着块湿布巾,过来就要给严奚擦脸。
严奚心知这是要消灭罪证,左右扭着脖子,不肯让宫女们上手。
然而到底人小力气薄,被人摁住头脸,狠狠胡噜了几下。
严奚奋力一挣,整个人覆在风泉身上,紧紧抱住风泉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一声传报,“皇上驾到”。
话音落地,雍熙帝阴沉着脸,大步进了屋。
杨妃并不知晓严奚派人传了信,闻报唬得猛然起身,差点儿崴了脚。
严奚见来了救星,放开嗓子就哭,脸上又是血渍又是眼泪,花里胡哨的,跪爬着迎上前去,抱住雍熙帝的腿,“父皇,你来救孩儿了呀?”
雍熙帝低头见了严奚惨兮兮的样子,瞪了一眼跪拜迎驾的杨妃,拉起严奚问:“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杨妃怕严奚告状,急急抢先答道:“是谁惊动了皇上?我正把奴才们叫过来问话呢。不知道这些下人怎么当的差,——奚儿磕了牙,淙儿划了脸。近来宫里管理松懈,一些个奴才们,很是偷懒耍滑、伺候不力,着实该管管才行。”
严奚一听,也不争辩,只委屈地直摇头,泪珠子吧嗒吧嗒直掉。
雍熙帝看看严淙脸上的小红印子,又看看严奚狗窦大开血糊糊的嘴,强压怒气,“照这么个情形,不应该是贾妃,传伺候淙儿的人去问话吗?”
他伸手给严奚擦擦眼泪,“到底怎么回事,奚儿,你来说。”
严奚止住眼泪,仰脸禀道:“我在院子里堆雪人,七皇兄、八皇兄还有杨宗悫,团了雪球来打我;雪球里面包了石头,有一颗打在我嘴上,把我的牙打掉了;
风泉护主心切,不敢对上两位皇兄,就用手里的树枝,抡了杨宗悫一下;七兄正好站在边上,被树梢扫到了。
按说奴才误伤主子,要教训几下也是应该,不过哪能问也不问,摁倒就朝要害部位招呼的?第一棍子就冲着后脖子去了,——要不是风泉筋骨练过,但凡换个普通人,只这一下子就能没了性命;
风泉是太子哥哥留给我的,就算有千错万错,也得等太子哥哥回来处置;我不能让哥哥一回来,就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卫,被人活活打死了。”
严奚说到这里,触动了想哥哥的心思,忍不住大哭起来。
雍熙帝听到三个大的打一个小的,已然动了气;又听严奚提到严覃,想起嫡长子在外受苦,更是又气又疼。
皇帝陛下龙颜大怒,冲着严淙吼道:“躲在你母妃身后干什么?雪球里包石头,是谁的主意?”
杨妃这边刚陪着笑说:“没包石头,就是……”
那边严淙已经颤巍巍答道:“包石头的是老八,我的里面没包……”
杨妃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剜了儿子一眼。
雍熙帝转而训斥杨妃道:“你是想包庇说,没包石头来着?好好的孩子,都是让你教坏了!——书念得不怎么样,惹是生非一个顶十个,教唆得沛儿和你那宝贝侄儿也不学好,当朕什么都不知道?沛儿呢?去给朕叫来!还有那个杨宗悫,通知他家里,南书房他也不必上了。”
小太监得了旨意,忙忙跑去赤云宫传严沛。
杨妃干巴巴解释道:“小兄弟们打打闹闹,也是惯常事;臣妾小的时候,头还被哥哥打破过呢。皇上也不能光听奚儿一面之词,那风泉把一群底下人全打了,教训几下都不行了?”
雍熙帝难得的头脑清醒一回,“一群人不先动手的话,还有一个人主动挑战的道理?自己技不如人吃了亏,还有脸事后找补?各宫奴才,各宫管理,兄弟间的事,不是还有朕这个做父亲的在?怕没有地方说理去?”
杨妃讪讪地连声称“是”,严沛跟在传旨太监身后,畏畏缩缩地来了,蚊子哼哼一样给雍熙帝请了安。
雍熙帝骂道:“不成材的东西,下三滥的腌臜手段,居然用到自己的手足弟兄身上,——诗经《棠棣》怎么学的?‘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光是嘴上说说就完了?一点没往脑子里进?去!和你七皇兄一起,给你九弟赔理去!“
严淙扭扭捏捏的,被杨妃推出来,与严沛一起,拱手朝严奚行了个礼。
严奚拉过风泉,一起给皇上、杨妃磕了头,雍熙帝又命风泉,单独给严淙磕头赔了罪。
出了含章宫大门,严奚拉过风泉的手说:“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风泉答道:“没事,那一下又不疼,多亏有小殿下护着,风泉不委屈。”
严奚不开心地小声咕哝:“挨那么一下子不说,凭什么要你给严淙那个坏蛋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