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皋嫌车轿里闷,病好之后就不肯再乘车,找来匹马骑了,跑在队伍前头带路。
严覃有时在车里颠得久了,也会下车骑马,舒展舒展筋骨。
每到这时,拓跋皋就乖乖回到队伍中间,和石元庆一左一右陪着严覃,议论议论所见所闻,讲讲当地风土人情,一路说说笑笑倒也热闹。
行到离渔阳城五六十里,天降雨雪,道路泥泞难行,人马又湿又冷,疲乏不堪。
遥见前方有一片黑松林,严覃派出斥候兵前去查看。
一名斥候跑回来,一指城郭方向,“启禀太子殿下,林中一切正常。只是那边树下有个汉子,看起来病得很重,请太子示下,是否需要将他赶去别处?”。
严覃摆摆手,“先不必管他,待会儿本宫过去看看;吩咐下去,把队伍开到林中暂作休整。”
将士们得了命令,直行到林边安顿下来,拴马的拴马,、生火的生火、搭帐篷的搭帐篷,一片忙碌景象。
远处树林边有一棵大松,树冠幢幢如盖,一个二十岁上下年纪的汉子,背靠树干,箕坐在树下。
严覃带着松听和石元庆,走过去一看,那汉子肩宽腿长,衣衫狼狈,样貌英武清瘦,脸色蜡黄。
见有人来,那汉子只抬抬眼皮扫视三人一眼,侧了侧身子,转个方向闭目假寐。
松听觉得这人很是无礼,上前就要拿脚踢他。
严覃拦住松听,转到那汉子对面,蹲下来问道:“这位朋友也是行路之人?看起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病痛?”
那人睁开眼睛,把腿收回来盘腿坐了,双手一拱略略行了个礼,“在下的家,就在前面渔阳城,在此躲雨休息,并无病痛,有劳公子动问,还请公子自行方便。”
石元庆是个挨过饿的,见这人眼露精光,不像个生病的样子,心下已然明白七八分。
他上前搀起严覃,嗤笑一声说:“这个病症殿下不知,小人却是久病成医,治起来最为拿手。”
他边说边解下腰间的水囊和干粮袋,扔给那人,“兄弟可是三、四天没有吃饭了?英雄也有落难之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嫌弃的话,这里有些干粮,敬请收下;若兄弟觉得过意不去,大不了等我再路过渔阳城时,你带我去到家里,回请我一顿就是了。”
那汉子看了眼石元庆,两道浓黑剑眉挑了挑,咧嘴一笑道:“兄弟倒是个爽快之人,如此多谢了。”
说完拿起水囊喝了几口,打开干粮袋看了两眼,把里面的面饼拿出来,就着水吃了,然后把干粮袋一系,塞进自己怀里。
松听非常看不惯他这种不识好歹、大大咧咧的样子,拿枪杆捅了一下那人胳膊,“喂,要点儿脸行吗?干粮吃了,干粮袋也不还了?”
那人斜眼瞅了瞅松听,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容,并不答他的话,只是抬手冲着严覃和石元庆各作一揖,口中说道:“多谢。”
石元庆问道:“袋子里有肉干,怎么不吃?”
那人收起痞笑,正色答道:“在下吕良,出外三年,一事无成;今日返乡,不知家中老母是否还在;远行归家却两手空空,只好借兄弟所赠,奉敬老母。”
严覃听了,油然生出敬意来,和颜悦色说道:“肉脯多的是,你先吃饱肚子,带回家的,我再让人准备。”说完对松听微一颔首。
松听听了吕良一番话,正暗自懊悔自己行事鲁莽、语言冒犯,此时得了太子示下,拔脚飞奔营帐,跑去准备肉食去了。
吕良站起身来,弯腰拱手,对着严覃和石元庆深施一礼,“蹇途之人,无以为报,敢问两位公子高姓大名。”
石元庆还之一礼说:“这位是咱们大宸国的太子殿下,在下石元庆。”
吕良深深看了严覃一眼,脸上现出些许吃惊神色,慢慢跪下说道:“想不到太子殿下来到此边远小城,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严覃忙扶他起来,“不必多礼,不知者无罪。”
吕良踌躇再三,开口问道:“敢问太子殿下,此次离京所为何事?不知殿下对南安郡的军政,可有所了解或耳闻?”
严覃见他这话问得蹊跷,不由满腹生疑,“辽东鲜卑部内乱,本宫奉旨前往平定;对南安郡了解不多,好像郡守是韩乞儿?”
吕良答道:“正是韩乞儿。在下本是南安郡的游击将军,归属韩乞儿之侄、宁朔将军韩伏波帐下。南安郡近两年伪造户籍,收留胡人和难民开垦边田;储粮造兵,暗地里更与安西将军崔世麟互通声气,私结同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两月前韩伏波设宴毒死韩乞儿,现今是真正的南安之主;我不想和这等狼子野心之人共处,只得寻机逃回乡来。”
严覃听了大为震惊:“两个月前韩乞儿就死了?怎么朝廷毫不知情?将军所言当真?此等重大军情,怎么不上报朝廷?”
吕良苦笑一声,“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可惜并无证据在手;殿下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边境线上一看,那里当真是重重封锁;我如今能拼死逃回渔阳,已属侥幸;韩家和安西将军崔家,有多少人在朝为官,我去上报朝廷?只怕我人还没走到京城,名字早先登记鬼录了。”
说话间,松听抱着满满一篮子肉跑回来,见了吕良往他怀里一塞,“喏,给你带回家的。”
吕良机械地搂着篮子,眼睛只盯着严覃。
严覃眉头紧拧,心里一边盘算吕良所言,有多少可信,一面盘算怎么把消息传递回京最为妥帖。
他想了一会儿,对吕良说道:“将军今日先回家见老母一面,晚上到城外驿站来找本宫;本宫给父皇修书一封,另拨一千精兵护送你进京;将军把所知所见,全对父皇讲述明白;父皇若对你有所任命,你就听从父皇安排:若父皇暂无处置,本宫另有书信交给匈奴王子刘登,将军凭书信先去他那里,等本宫回京再做安排。”
吕良断然摇头道:“老母风烛残年,吕良九死一生逃回家乡,只想床前尽孝;感念太子殿下一饭之恩,才将南安郡动向告知;吕良只能做到‘穷则独善其身’,不与贼逆同流合污而已,至于朝堂纷争角斗,不才却是不想卷入其中,望太子殿下理解勿怪。”
严覃笑道:“‘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象吕将军这样能敏锐察觉异动,同时洁身自好,不受权势利诱蒙蔽,还能冲破重重关隘,千里迢迢全身而退的人,可谓是有节有义、有勇有谋,朝廷能放任这样的人才藏匿山林?”
吕良哈哈大笑:“不意殿下对于在下,如此青眼有加,吕良惭愧。”
严覃深施一礼道:“本宫不敢以权势压人,只以拳拳惜才之心,恳请将军效力社稷,不负生平所学;所赖将军据实以告南安现状,本宫恨不能立刻回京禀明父皇;奈何羁绊辽东内乱,分身乏术,有心请求将军代劳,不意将军一口回绝;都怪本宫平日里说话,颐指气使惯了,若有语言冒犯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吕良行伍出身,最是个直爽仗义之人,一见太子殿下如此折礼下士,慌忙搀住严覃说:“末将并无半分见怪推诿之意,只是一时对政事心灰意冷,萌生了归隐田园的心思;殿下这样一说,反倒显得吕良小肚鸡肠,恩怨不分;吕良虽然读书不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懂的;罢了,太子殿下有何安排,敬请吩咐,吕良敢不从命?”
严覃微笑颔首,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吕良说:“见此玉佩,如见本人;将军持其入宫,断然无人敢拦;请将军今晚回去,安顿好老母,再将南安郡异动理顺清楚,面圣时务必把情况都讲明白;辽东事情一了,本宫即刻返京。”
吕良接了玉佩,领命而去;严覃神思不宁往营帐那边走,脚下接连滑了三四次。
石元庆知道他心里正乱,默不作声上前搀住他。
松听不解问道:“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严覃抬头看了看雨雪纷纷的天空,默默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