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大门上方挑着红灯笼,两扇门板各贴着张色泽鲜艳的门神。
石元庆和风泉、松听站在大门外,抻着脖子踮着脚等得心焦,快到子时,才见太子的车驾“轱辘辘”驶回来了。
车刚停稳,石元庆上前挑开车帘,刘登率先跳下车来,严奚蜷在严覃的怀里睡得正香。
石元庆忙把严奚接过来抱了,刘登叉着严覃腋下,把严覃抱下车。
严覃跺跺脚说:“这小子涨称了,把我的腿都压麻了。”
风泉猛冲过来,搂住严覃的脖子,委屈地眼圈都红了,“殿下可算回来了!以后不管去哪儿,都别再丢下我了。”
严覃被他撞了个趔趄,一条腿麻得还没缓过劲来,又被风泉勒得紧紧的,只好一边单腿蹦着,一边咳嗽着拍拍风泉的肩说:“好好好,你再加把劲,把我的头勒下来呗?”
刘登扒开风泉的手说:“起开,你抱的时间太长了,该轮到我了。”硬生生把严覃抢到怀里。
风泉一见刘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拳捣在刘登的腰眼上,“绑我一天的账先算算!”
刘登哼了一声,死抱着严覃不撒手,嘴里不吃亏地叨叨:“算个屁的账。账就是你长了个实心儿,没长心眼儿。”
风泉急得舌头都打绊儿了:“有本事拉到校场,咱俩堂堂正正比试,少拿你王世子的派头压人,少玩儿阴的。”
他转过脸,悲愤交加地地向严覃告状,“殿下你评评理,哪有这么不讲究的人:让我去他屋里搬一张死沉死沉的檀木桌子,我刚抱上桌子呢,他从身后拿根绳子,把我绑到桌子上了。——他乐呵呵跑去见你了,我撅着屁股,伸着两只胳膊,在桌子上趴了整整一天啊!”
刘登想起风泉当时的狼狈样子,丧心病狂地大笑起来。
严覃一膝盖顶在他肚子上说:“你给我放开。”
石元庆打横抱着严奚往院里走:“九殿下,咱们进屋睡,让他们在外面打官司吧。”
严奚睡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说:“我不睡,我还没吃饭呢。”
刘登推着严覃,风泉、松听紧跟在后面,四人也进了屋。
屋子里暖融融的,当中一张大桌子,已经摆上了酒,侍女们开始陆续往上端菜。
松听把严覃的狐裘脱下来,挂到衣架上。
刘登赶忙把自己的也脱了,和严覃的并排挂在一起。
严奚也清醒了,从石元庆身上溜下地,捡了紧靠主位的一张凳子坐了,吵着口渴要喝水。
石元庆转身倒了杯温茶,伺候他喝了。
严覃走到靠墙放着的一张贵妃榻上一倒,舒舒服服伸个懒腰说:“可算回来了,还是家里舒服。”
松听进卧室抱出个长枕头,给严覃垫在腰后面,让他靠的舒服些。
风泉抱着一大坛子屠苏酒,问严覃道:“殿下在宫里喝过没有?再喝点这个?”
严覃摇摇头说:“喝过了,你们喝这个,去给我拿些甜酒来。”
刘登走上前拖他起来,推到主位上坐下,说道:“今晚都不睡了,反正再过两三个时辰就得进宫贺旦去。”说罢也挨着严覃坐了。
风泉原本抱着酒坛子站在严覃边上,结果被刘登硬生生挤到一边,于是又生了气,坚决不肯挨着刘登。
松听只好和他换了位置,石元庆挨着严奚,六个人团团坐了。
刘登他们四个人碗里,都倒上了屠苏酒;严覃的碗里是甜酒,严奚的面前放了一碗羊奶酪。
严奚伸头往石元庆碗里看了看,石元庆端起碗,问他:“想喝?”
严奚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五官皱到一起说:“苦。”
石元庆一笑,把碗送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大口。
严奚又转头看严覃的酒碗。
严覃一挡碗口说:“看什么?这个也是苦的,喝你的奶酪。”
严奚不干了,扒着严覃的胳膊,一个劲把嘴往碗边凑:“骗小孩儿呢?苦的怎么起个名字叫甜酒。”
严覃气笑了,拿起碗喂了他一口。
严奚砸吧一下嘴:“嗯,果真是甜的。”把酒碗拖到自己面前,把自己那碗奶酪往严覃面前一推:“咱俩的换换。”
严覃抽了他的后脖颈一下,把酒碗拿回来说:“惯得你!今儿个除夕,你这还没长岁,倒先长脸了;——小孩子不能喝酒。”
刘登一口干了一碗,一擦嘴说:“痛快!一晚上憋坏我了。我先喝三大碗,咱们再开始斗酒。”
严覃说:“谁要和你这个酒漏子斗酒,松听,你把那一坛子都放他到面前,让他一次喝个够。”
松听闻言,把酒坛子往刘登面前重重一撴,说道:“都给你!不够的话,厨房里还有几十坛。”
刘登瞪着圆圆的眼睛说:“我一个人喝的什么意思?喝不喝的,各凭本事,你们说了不算。”
风泉忍不住怼他:“凭什么本事?你又要比什么?比谁坑人的黑心眼儿多?我看不如咱俩去院子里打一架,谁输了,谁把这坛子全喝了。”
刘登说:“这梁子算过不去了?赶明儿你把我捆一天行不行?”
他冲风泉一拱手:“弟弟给你赔不是了。你别光看今日,你倒是想想,平时弟弟对你怎么样?”
风泉赚足了面子,嘴上还不依不饶地嘟囔:“平时也就那样。”
严覃对刘登说:“别告诉我又比什么唱曲儿。往年我都懒得说你,你唱那些一听就是你自己现编的,那都是些什么文理不通的词儿!”
风泉松听异口同声附和说:“对!无赖。”
刘登笑嘻嘻看着严覃说:“那你说比什么。你说比啥就比啥,比啥老刘都不怕。”
严奚嗤笑一声说:“你作诗那时节,这么知道押韵就好了。”
刘登一本正经答道:“奚弟,你这就不懂了,哥哥来教你:一流诗人讲究的是立意,二流诗人才讲究押韵。”
松听接过话头说:“你是几流诗人?你也就名字里占个刘,根本就是个不入流。”
刘登一拍大腿说:“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身上绑着箭靶子吗?一个两个的,都对着我放箭?松听,我没得罪过你吧?”
一直没出声的石元庆说:“大路不平众人踩。”
严覃“噗嗤”笑了。
刘登摆摆手说:“算了,你们嘴多,你们赢。”
严覃慢慢喝着甜酒说:“这样,我起个令,你们四个喝屠苏的,‘鸥鹭忘机’四个字,一人领一个;把自己的字记好了,我敲谁的酒碗,谁就要快速报上自己的字来,慢的或错的,都自罚一碗。”
石元庆领了“鸥”,风泉领了“鹭”,刘登领了“忘”,松听领了“机”。四位选手严阵以待地紧盯着严覃。
严覃先随意敲了几下,四个人“鹭”、“忘”、“机”、“鸥”地来往了几个回合。
严覃越敲越快,四个人绷着神经,一心只念叨着自己的字,听见自己的碗响,就嘴比脑快地报出字来。
严覃见火候已到,抓住一个人的碗就敲个不停,只听桌上一片“汪汪汪……”“叽叽叽……”“嗷嗷嗷……”“噜噜噜……”
严奚笑得一只手直拍桌子,另一只手逐一指着刘登、松听、石元庆和风泉说:“狗、鸡、狼、猪”。
严覃憋不住也笑了。
四人这才反应过来,相互交换个眼神,一齐冲到严覃跟前,摁胳膊抬腿,把严覃丢到贵妃榻上,你挠肚子,我挠咯吱窝的,把严覃挠得表情痛苦,笑个不停。
严奚也笑得倒在榻上,滚来滚去。
直到严覃求饶说:“别闹了,把我的酒劲都闹上来了。”四个人这才停了手,坐回各自座位,猜拳斗起酒来。
严覃倚在榻上喘粗气,抬手摸摸严奚头顶说:“傻小子,别人都欺负你哥呢,你不说过来搭救,怎么还笑得没心没肺。‘鹡鸰在原,兄弟急难’,今晚的曲子,是不是白听了?”
严奚头枕在严覃腿上,狡黠一笑:“那曲子后面,不是还唱‘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呢么?”
严覃拧着他的脸腮说:“哥哥这就‘不如友生’了是吧?好好,哥哥受教了,弟弟也可以‘不如友生’。”
严奚咧着嘴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还是哥哥最亲,哥哥最好了。”
刘登对严覃说:“派个小子去我府上,把小玉叫过来唱个曲子。”
严覃说:“你消停一会儿吧,新元正旦的,说不准已经睡下了,别兴师动众的了。”
刘登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睡了叫醒不就行了?买回来两个月了,就想让你听听,‘绕梁三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很快小玉就被带了来,脂浓粉香,穿戴得齐齐整整,不像是被临时抓来,倒像一直准备好了似的。
只见她冲严覃盈盈一拜,轻启丹唇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严覃酒气上涌,眼周一片桃红,倚在榻上朦胧欲睡,刘登从座位起身坐在他身旁,轻轻拍着床榻,跟着反复哼唱:“山有木兮木有枝”。
严奚听得烦了,隔着严覃打刘登一下说:“你别老哼哼这一句,我的脑子里光剩你的声音了,你这才是‘绕梁三日’呢。”
石元庆这是第一次听《越女歌》,直接就被歌词打动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眼见到太子,那种被闪电劈中一样的震撼和难以置信:浊世间竟有这样高贵出尘、明亮耀眼的人,比寺庙里金塑的菩萨、道观里供奉的真君,都更有令人向善、顶礼膜拜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就像歌里的船女,一眼喜欢,怎奈云泥殊路,无缘亲近,只能远远景仰。
他默默注视着阖目沉睡的严覃,想起辽东那晚又白又冷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