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自从在城外见了吕良的骑射,再也不向石元庆请教箭术了,倒是整日缠着吕良问这问那;每天严奚和玉匣他们上了学,虎头留在院里没事做,总能寻出几个由头来,想方设法地往吕良屋里钻。
许贺一得了闲暇,也爱去找吕良说话儿,有时会把他硬拖到校练场上,拉他比试拳脚或者摔跤;卫率军的人都慢慢与吕良熟识起来,倒有一多半喜欢凑拢他的。
张方看不上许贺这种倒戈易阵的做派,一次训练间隙,张方坐到许贺身边,问他道:“近几日总往舒志院跑什么?人家只搬了一次缸,就把你收服了?”
许贺听他主动提起吕良,立刻两眼放光说:“府率,你别总拿旧眼光看人了!你要是多接触吕大哥几次,你肯定也得服气。程普夸周瑜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咱们最开始看不上人家,不就以为人家是个招摇撞骗的投机之人么?是!我许贺最服气有本事的人,刚开始改变看法,也的确是因为他骑射好,还有一膀子盖世力气;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吕大哥的一身功夫倒在其次,更难得的是他为人高朗疏率,拓落有林下之风。”
张方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你只比我小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吧?那吕良不是刚二十一?他是你哪门子的大哥?”
许贺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闻道有先后’么!这好比同门师兄弟,入门早的为兄,跟年纪有什么关系!不瞒府率你说,我一直缠着吕大哥,想同他结拜呢,奈何他总不应允。以后你多接触他几次,了解得深了,你就会发现,咱们身边有个真英雄、真豪杰。”
张方鄙夷地说:“英雄?豪杰?看他那副穷酸抠门相!哪个英雄豪杰是个‘钱虏’、‘悭吝鬼’的?我听说太子殿下开给他的俸银,直逼詹事张大人,是你我二人的双倍有余;可你看他新正大月里,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缯衣,这太子府里迎来送往的,哪个不是京中权贵?他这一副破落潦倒模样,也不怕丢了太子殿下的脸。”
许贺急赤白脸解释道:“那是大哥随性洒脱,天然质朴么!‘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不是顶顶难得的么?!”
张方笑了:“你这实心眼的家伙,我又不是在挤兑你亲哥哥,怎么还用急成这个样子?我比你多吃一年米,你听我一句经验之谈:把钱财看得太重的人,格局都大不到哪里去,更成不了什么英雄豪杰。”
许贺摇着头说:“吕大哥绝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吝惜钱财的‘田舍汉’,你敢不敢和我打个赌?”
张方笑道:“怎么赌?赌什么?”
许贺说:“都说醉见真性情,酒后吐真言;这样吧,三日后是我的生辰,晚上我摆桌酒席,叫上几个投契的弟兄,你和吕大哥都来;我负责把吕大哥灌醉,你自己拿钱财上的事情试探他;若他果真是个吝啬之人,算我许贺看人走眼,任凭府率开出惩罚条件;若事实证明是你先入为主,误会了吕大哥,俺许贺不罚你金,不罚你银,只罚你动脑想辙,让吕大哥认下我这个兄弟。”
二人说定,许贺性子急,立刻起身前去舒志院相请。
严奚下了学回来,换了身黄绫小袄,朱色缚裤,和虎头一人拿把木剑,在院子里切磋过招;吕良脸上笑模笑样,牵着玉匣的手在一旁观战。
许贺进了院门,吕良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稍等片刻。
许贺点头致意,悄悄站到吕良身边,一同当起看客来。
虎头已经十二岁了,比八岁的严奚高出一个头,身板也粗出一圈,胳膊上有力气,舞动木剑气势汹汹,出招刚猛凌厉。
严奚手腕上力气不足,反应却敏捷,见招拆招,防范得滴水不漏,偶尔还能抓住虎头的破绽处,给他制造点儿手忙脚乱。
两人一个是“一力降十会”,一个是“四两拨千斤”,两支木剑绞缠在一起,进进退退几十招,竟然分不出个胜负来。
吕良见严奚额头渗汗,手中木剑一直剑尖冲地,抬不起来,这才松开玉匣的手,掌心相击拍了几下说:“好了,今日就练到这里吧,都收了剑,去洗手洗脸;我这儿来访友了,晚点儿再给你们两个讲解。”
说罢将手一摆,对许贺做了个相邀动作,竟自顾前头带路,先行进屋了。
许贺多少有些不适应地跟着进了屋,吕良一指椅子,示意他坐,自己去盆架旁洗了手,走回来斟水沏茶。
许贺笑笑说:“虽然熟惯了,但就这样把九皇子扔在院子里,咱们倒四平八稳喝起茶来,总归有些不大好吧?”
吕良烫完茶盅,倒好三杯茶,递给许贺一杯,自己也一撩袍襟坐下,口中淡淡答道:“不妨,我与九殿下是忘年之交,这样相处起来自在。”
话刚说完,严奚已洗完脸,额角碎发还湿漉漉地挂着水珠,大踏步闯了进来。虎头和玉匣一溜小跑,在后面跟着。
“渴死我了!”
严奚进门就嚷,看到八仙桌上的三杯茶,扬脸冲许贺和吕良一笑。
许贺连忙起身,单膝跪地,给严奚行了个请安礼。
严奚摆摆手让他免礼看座,自己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
虎头和玉匣一左一右立在严奚身后,玉匣掏出块帕子,伸手去给严奚擦后脖颈的汗,虎头转脸看着吕良。
严奚放下茶盏,回头对着玉匣笑:“我正喝茶呢!你能不能等会儿再擦?”
玉匣用一贯慢吞吞的口吻说:“殿下出了一身的汗,气都没喘匀,茶能不能等会儿再喝?”
严奚弯了弯眼睛,转而诧异地对虎头说:“你又跟过来干什么?怎么不回屋喝水、换衣服?”
虎头这才收回视线,看着严奚摇摇头说:“不渴,不用换。”
严奚扭回身坐正,小声嘀咕道:“懒得管你们,一个个的,主意大得很。”
玉匣趁机拉开他的衣领,把帕子伸到袄子里,给严奚擦后背。
“差不多就行了啊玉匣,不分场合的么?你用不用把我放平,全身搓一遍啊?”
严奚缩起脖子,薅住玉匣的手往外丢,愁眉苦脸地说。
玉匣这才收了手,慢慢折好帕子放回怀里去。
吕良满眼笑意看着严奚,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许贺,你来找吕哥哥有什么事?需要我回避么?”
严奚见许贺傻愣愣不说话,主动开口询问道。
“哦,没有没有。”许贺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就是过来招呼一声,三天后是属下的生辰,晚上我想摆桌酒,叫上几个弟兄,一起热闹热闹;所以过来问问吕大哥的意思,那晚能不能赏脸光临?”
严奚笑着点点头,转脸去看吕良。
吕良站起身,走去里屋翻找了一通,一会儿工夫,手里拿着个扁圆的漆盒出来,坐回到椅子上,把那漆盒往许贺面前一推。
“感谢副府率心里有我吕某,特意跑过来相请;这副护腕是我前几日新得的,还没上过身,敢笑献曝之忱,兄弟不要嫌弃;酒席我就不过去了,副府率和兄弟们尽兴一饮才好。”
许贺心急发作道:“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我专程跑来通知一趟,单是为了收你一份贺礼的?”
吕良翘起嘴角答道:“吕某嘴笨,心里却还是分得出好歹的,知道副府率诚意相邀;我是怕自己性情死板,又不会说笑凑趣,没的扫了大家的兴,还是不过去的好。”
许贺扭脸向严奚求助道:“殿下,你看吕将军这人!我一口一个大哥喊着,他就忍心口口声声喊我‘副府率’;请又请不动,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殿下帮我劝一劝。”
严奚笑嘻嘻的,“他爱去不去,我为什么要劝?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给你当说客?”
许贺词穷,张口结舌半晌才说:“看我可怜罢了。”
严奚咯咯直笑,“这倒是个叫人没法拒绝的理由。——只是有一样,我若帮你劝成了,你的生辰酒,请我不请?”
许贺喜出望外答道:“这话说的!属下想都不敢想!九殿下往小的房中一站,是给许贺多大的脸呢?!”
严奚眉眼弯弯的,看着吕良说:“三日后是初九,第二日逢十休沐,我也不必上学,咱们去闹老许一宿吧?”
吕良又好气又好笑,“殿下怎么突然这么好兴致了?你想去只管去你的,拖上我干什么?”
严奚正色答道:“我这是沾你的光蹭来的酒席;你不去,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去?许府率提前三日相请,你若不去,知道的,说你害羞脸皮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与人交接,只在舒志院里当孩子王呢!去吧去吧!‘长在深山人不识’,脱颖而出,也得给锥子个放进布口袋的机会;才高八斗,也要表现出来,别人才能知道。”
许贺在一旁不住地随声附和:“对,对!就是这么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