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的那天是八月初。
原本不会这么晚的,只是第一回花还没开,伊桑回家竟然不问自取,剪了玫瑰花苞去和别的女人求爱,两个假父子差点没为这点事打起来,直到八月苏源也没和伊桑再说一句话。
期间苏源又和颜奕昭见过几次,他已经知道颜奕昭去年十二月就已经通过了牛津的面试,而六月份颜奕昭口中那次“不能逃”的面试,其实是飞了趟英国,去和某位名师见面。
苏源平静地接受了颜奕昭即将去千里之外的消息,可能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得这个人会长久地停留在自己世界,即使颜奕昭一再保证会保持联系。
怎么联系?
没有电话,没有网络,甚至仅有的通讯地址也是对他多有排斥的学校。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还给你申请了邮箱,寒暑假我还会回来呀!”
表现得依依不舍的反而是颜奕昭,他教会了苏源上网看email,他问到了离苏源家最近的邮局,他恨不得在几个月里教会苏源所有汉字,他还没有缺席之后的任何一场球赛。
苏源一直对自己说,没什么的,他已经太习惯每个人来来去去,都是生命里的过客,无论那个人对他有多重要。
可是八月初的那天,当苏源回到家,看到摆在屋内唯一能照到日光处的那盆花终于开出第一朵嫣红时,忽然做了件很傻的事情。
他抱着那盆花又走了两个多小时,从下午一直走到了傍晚,来到他曾经进过一次的别墅区。
可是这次他没有坐在车里,他只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甚至连门牌号和苏源父母的英文名都报不出。
理所当然,苏源被拒之门外。
高墙之上的电网绕着锋利的铁刺圈,苏源看着保安负责却多少带着倨傲的脸,明明颜奕昭的电话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却硬生出了股倔强,抱着花盆在路边开始等。
边等边想着即将来临的分别,他一遍又一遍同自己说。
你看,你随时向他敞开着门,可他如果不开门,那个世界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最初苏源只是赌一口气,却越想越丧气,偏偏心里有个坏坏的小心思在冒头。
你明知道他看到会心疼,才会故意等在这里!他那么善良,你在利用他的不舍得!
暮色渐浓,别墅区大门的灯亮起,一片堂皇。
苏源呆呆地望着自己在灯下那一小团黑影,夜间的凉气开始透过屁股下的地砖往身上钻,像条吐着舌信盘旋而上的蛇,吞噬着他看到花开那一刹涌起的冲动,冰凉着他怀着欣喜步步走来的热血。当颜奕昭和几个朋友说笑着远远出现在苏源的视线范围中,他心头最后那团火也寸寸熄灭。
苏源浑身都冻僵了,只余下一双又黑又亮的眼,凉飕飕盯着那群意气风发的人,尤其是紧挨着颜奕昭的少女。她浅金发色,火红的大衣,衬得肤白如雪,笑得像童话里的公主,看上去和他那么般配。
苏源忽然就委屈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委屈的资格,依然闷头抱着花盆跑掉了。
别墅区的门卫对于只要不坐车,进出门都会和他们打招呼的颜奕昭很有好感,于是尽职尽责地告诉了他,下午有个孩子一直在路边等他。
“小孩?”
“对,他抱了盆花。”
颜奕昭立刻猜到了是谁,脸色一变:“他走多久了?”
“刚刚,往右边去了。”
颜奕昭匆匆看了眼手表,拔腿往前追去,和他同学了三年的艾达很少见他这么紧张的神色,赶上来追问情况。
“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小男生,艾达,晚点我再和你解释,今天日子特殊,我不能让那孩子就这么走了!”
大长腿的颜奕昭两句话时间已经跑开了距离,艾达撩了撩长发,站在路边若有所思。
垂头丧气的苏源并没有走太远,就被颜奕昭抓住了,好不容易追上了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颜奕昭忙着顺呼吸,手搭在小孩子因为抗拒而僵硬的肩上,像摸小猫般轻轻抚着,苏源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地开始屈服。
颜奕昭先看了看时间,目光才落在盛开的玫瑰上,眼里漫上了笑意。
“花开了呀!”
苏源还是委屈的,可看到他的笑脸,依然举起了花盆:“嗯,很香,我想拿给你看看。”
“真的很香!”颜奕昭很用心地打量着火红的花瓣,仿佛那是了不得的东西:“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苏源就笑了,很浅的笑,凉丝丝的,亮晶晶的,像雪后一线晴光。
“你等了多久?为什么不让门卫给我打电话呀?”
“忘了。”
颜奕昭不知道他是指忘了号码,还是忘了可以打电话,伸手接过了花盆,另一只手掌把他冰凉的小手合拢揣进了兜里,一点点搓热。
“对不起呀,害你等这么久!”
苏源偏头望向他,目露困惑:“是我自己临时起意来了,等多久和你没关系,你道歉做什么?”
颜奕昭又看了一眼时间,笑得更温柔了:“当然有关系!我本来准备明天去找你的,不过这会儿你来了更好,这么巧竟然赶上了!”
他掏出了手机,上面显示着肯尼亚时间六点五十九,颜奕昭点进了时钟模式,把时区改成了早五个点的北京时间开始等待。
苏源意识到了什么,却难以置信,因为不敢期待,小孩子开始奋力抽着手臂,颜奕昭死死按住了他挣扎的手,眼睛盯着时钟,笑容却越来越大。
北京时间十二点整,颜奕昭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一脸别扭却忽然安静下来的小孩子。
“苏源,生日快乐!”
路边的车灯川流不息,晚归的人熙熙攘攘,全世界好像都和这一隅没有了关系,在南半球没有严寒的冬夜,只剩下一个手忙脚乱的大男孩哄着一个把脸死死埋在他怀中的小孩子。
“啊呀傻孩子,我是要祝你快乐,你别哭呀!”
生日快乐。
苏源忘了有几年没人和他说过这句话了。
他依稀记得和那个女人来到肯尼亚后,生活越来越难,然后伊桑出现了,替他和母亲解决了身份问题,又有过一年多好日子。后来伊桑因为打架瘸了一条腿、伤了眼,家里就每况愈下,最后搬到了贫民窟。
那个女人是在冬天走的,肯尼亚的冬天不会特别冷,有件厚外套或者一床厚褥子就能捱过去,可是那个女人不愿意捱了。
苏源坐在门口看着她走进夜色,没有告别,也没有回头,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没有哭,他空着一双眼整宿坐在门边,天快亮的时候伊桑从床上爬了起来,踢了他一脚,说,小鬼,以后跟我过吧。
他就这样和伊桑过了下来,有吃的一起吃,没吃的跟着挨饿。
渐渐地,忘了家乡的模样,连那个女人的脸都开始模糊不清,现在苏源连自己算中国人还是肯尼亚人都说不清,除了名字和生日,那个女人什么都没留下。
苏源以前觉得自己会永远讨厌冬天,憎恶黑夜,因为身体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可就在这个南半球的冬夜,苏源抱住了生命中最温暖的一团火。
那个大男生一面帮他擦着眼泪,一面说:“我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当生日礼物吧。我去看你踢球的时候听公益组织的老师说,会有专业的俱乐部来看球赛,选一些有潜力的苗子去集训,就走了个后门。”
颜奕昭冲他挤了挤眼,显然是非常开心的。
“我同学艾达,就刚才和我一起走那个女生,她爸爸是LAS的老板,据说俱乐部还能输送种子选手到欧洲联赛的青训营。你每次踢球我都录了视频,最近剪辑了一下,请艾达把视频发给LAS高层看了,他们对你有兴趣,就把你加进了集训名单。你到时候好好踢,最后LAS选不选得上,就完全靠你自己了!”
苏源几乎是听懵了,LAS何止是有点名气,那已经是肯国最著名的俱乐部之一,他当然知道集训选拔的事,只是俱乐部从来只挑黑人小孩,颜奕昭能做到这件事绝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怎么傻了?”颜奕昭好笑地捏了捏苏源呆掉的小脸:“我觉得你喜欢踢球,也有天分,我看好你哦!”
苏源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就这样了,在贫民窟里长大,再像伊桑一样做一两美元日薪的工,吃不饱、饿不死,手停口停,等病了或者老了,就躺在床上等死。
他从未想过会有颜奕昭这样一个人出现,用短短几个月,就抹去了他对生命过早的灰心丧气,现在竟然让他觉得人生是能有所期待的了。
“去我家吗?我给你煮长寿面吃!哎,我爸妈又出门拉,一个人吃饭无聊死了。”
颜奕昭拉着苏源的手慢慢往回走,回到大门的时候,那个漂亮的金发女孩艾达还在等着,颜奕昭很郑重地把苏源介绍给了她。
他说,这就是那个小天才,你爸爸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苏源牢牢的记住了颜奕昭那一刻骄傲的样子,一笔一划,刻在脑海里。
晚上颜奕昭给苏源煮了碗很扎实的面,大片的肉,窝着鸡蛋,苏西还准备了一桌菜,尼尔买回来一个足球款的蛋糕,颜奕昭很开心地像个小孩一样数了十四根蜡烛插上。
“快许愿!许完好吹蜡烛!”
他的眼睛映着烛光,笑起来好像星河闪耀。
“我没什么愿望。”?苏源摇着头,愿望这样不切实际的奢侈品,贫民窟的孩子不会有:“你呢?”
“我?”颜奕昭愣了愣:“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他家庭幸福,学业顺利,想要的基本都能达成,每年的生日愿望也不过是全家都平安健康。
苏西在颜家做了几年工,已经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文,就笑了:“你上年不是想养条大狗和小椰子作伴,太太不让,说你要去读大学了,她顾不过来?”
颜奕昭摸摸窝在腿上撒娇的小椰子,笑:“那算什么愿望。”
“也算,你帮我许吧。”
颜奕昭伸手在苏源头上敲了一下:“小笨蛋,你生日我许什么愿?”
“真的,你许!”
颜奕昭看着小孩子认真的表情,忽然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烛光下他嘴角的笑、眼下的痣都摇曳着虔诚而静好的柔光。
他说,我希望苏源能成为世界顶级的球员,所有人都为他欢呼,为他疯狂。
两人齐齐吹灭了蜡烛,灯光亮起,苏源咬着下唇说:“没有东方人能做到这个。”
颜奕昭挑了挑眉,居然有几分小孩子平日里傲娇的味道:“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
三天后,学校的老师真的带了LAS的人找上门来,先参加一个月的集训,然后全员选拔。
苏源知道这是他已知人生里最大的一次机遇,是颜奕昭花了很多心思替他争取到的,俱乐部的人问他什么时候能走,他说马上。
两套球衣,一双鞋,一本书,一盏星空灯。
苏源一分钟不到就收拾完了行李,然后环顾了一眼这间他住了几年的小棚屋,目光落在另一块两天没人睡过的木板上。
他蹲了下来,把揉成一团黑乎乎的毯子铺好,盖住木板上支棱出来的毛刺,又把仅有一点空地上挡路的东西清到墙边,就背着书包抱着花盆走出了门。
白日里的太阳照得身上起了热乎劲,苏源不知道是不是被颜奕昭一再温暖的心开始变柔软,当他一步步走上马萨雷通向外界的那个长坡,忽然想起了一些和伊桑相关的好。
他刚入学被其他人欺负得逃回来,被伊桑用棍子从家里抽了出去,边抽边骂。
老子帮他们盖学校盖了一个月没要工钱,你敢浪费!看你那点出息,打回去!
送他上学也是那个女人走后,伊桑唯一真心为他做过的事,其实他两都知道,就算在那所学校读完八年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苏源考得上中学也出不起学费,依然只能走回贫民窟绝大部分人的老路,不作奸犯科已经是最大的克制。
不过,还有别的路——
伊桑挑着苏源的下巴,看着他随着年岁渐长一点点长开的脸,已经有了比那个曾让他一见钟情的女人还要青出于蓝的趋势。
苏源打掉他的手,说,你要是敢把我卖了,我只要得势,立刻回来找你麻烦。
伊桑转身拿泥抹他一脸,说我总不在家,记得别顶着那张脸出去招摇。
苏源知道,一个几岁的小孩能在马萨雷活下来,甚至伊桑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在家,他还能勉强平安,靠的是那家伙真杀过人,且依然敢杀人的余威。
而伊桑日常干的那些破事,没钱吃饭总逼他去偷,赌输钱必打他出气,甚至某次喝醉后差点把他当女人给睡了,好像都散了。
起码,他让那个坐在门边还不到他膝盖高、眼睁睁看着亲妈把自己丢下的孩子活了下来,读了书,遇到了一个人,人生有了拐弯的可能。
走到长坡的尽头,苏源回头看了一眼日光下依然满目疮痍的马萨雷,像只巨大的、腐朽入骨的困兽,永远灰丧破落,永远苟延残喘,不死不生。
而在这条长坡的下方,伊桑竟然撑着那条瘸腿站在路口,两人视线对上那一霎,伊桑骤然停步,还伸手制止了他往回走。他眼有旧伤,太阳一晃有只眼睁不开,眯着眼看人的样子像个半瞎。
“臭小子,发达了?到外头走哪儿都别让人欺负了。”
苏源用力眨了眨眼,想眨去眼中的酸涩,不甚真诚地扯出点笑意:“我如果混出头了,回来接你。”
“呸!走了就别回来!敢回来,老子一样有力气打折你的腿!”
伊桑吐了口老痰,掉头就走了。
苏源抱着花也转过了身,离开的步伐没有比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少半点干脆。
后来被采访的时候,苏源总被问到,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接受训练的。
十四岁,LAS的集训选拔,没有那一个月,就没有现在的我。
每次苏源都这么答。
因为这句话,LAS成为了肯尼亚甚至非洲中部真正的业界老大,所有踢球的小孩趋之若鹜的地方。
颜奕昭说得没错,艾达的父亲后来很庆幸,他没有拒绝女儿和她同学的软磨硬泡,破例接收了当时完全不看好的那个东方小孩。
事实上,LAS的集训对于苏源不是多美好的记忆,他野路子练出来的技术和显而易见的天分在专业人士眼里很快脱颖而出,他比谁都能吃苦耐劳,还有冷静到可怕的脑子,和强烈的求胜欲。
而且他热爱球,是第一次站在正式的绿茵场上偷偷亲吻草地的热爱,是专注到能不顾一切的热爱。
入队不到半个月,苏源成了四个教练一致看好,全队最具备成为专业球员素质的孩子。
崭露头角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成为箭靶,一百八十个孩子,最后只留十个人,多得是和苏源一样出身贫困,把选拔当唯一机会的人。
他个小、势单力薄,所以训练场上技术拼不过的,可以靠体型一次次蛮横地把他撞倒,可以在教练看不到的地方屡次野蛮犯规,吃饭睡觉总会有不明物,连洗澡回来鞋里都会被灌胶水。
教练们对集训期间小孩们明争暗斗都看惯了,一般不干预,就当替他们上球员生涯第一课。
被人欺负排挤对苏源来说就是日常,“加了餐”的饭也比饿肚子强,床铺里的脏东西更不算事,没什么比每天都能专心踢球更重要,何况天天都能吃饱饭,能洗个澡再睡回还算舒服的床上。
他忍过了所有的欺辱,直到苏源送的球鞋被灌了胶水。
从此全队都知道,那个瘦小子打起人来手黑得吓人,出手就往死里搞,那之后苏源把他进队都移种到花坛的玫瑰端回来,众人一看他紧张的架势,都没人敢再动一片叶子。
整整三十天,没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途径,每天除了训练还是训练,待选拔尘埃落地,苏源毫不意外拔得头筹。
曾经感动过他几分钟,还摆出以后各不相干姿态的伊桑作为监护人,被找来陪他签下人生第一份合同,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他第一个月一百美金的“补贴”全支走了,留下了一封颜奕昭的信。
因为联系不上,也不想打扰他训练,颜奕昭把信送到了学校,已经在月初出发去上学了。
他说,你要加油,我在英国等你的好消息。
他还用中文在末尾写着,小苏源,我挺想你的。
苏源把信小心地折好,夹进了《小王子》,轻声地说了句。
颜奕昭,我特别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