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等了太久,在酒吧里确定是颜奕昭那一刻,苏源竟然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就像猎豹狩猎前夕,哪怕血液躁动、心脏激荡,头脑却无比清晰。
为了防止颜奕昭跑掉,他立刻通知了尼尔去堵后门,又给前门的保安塞了足够多的小费,才施施然去堵人。他甚至想过大不了把人直接绑回去,可是当他捡到颜奕昭掉落的东西那一刻,心忽然落到了实处。
那是M俱乐部的季票(注:俱乐部季票可观看球队整个赛季的主场比赛,座位固定),苏源虽然只是在递回去的时候翻开看了一眼,已经把该看的都看清了。
一个小时后,当他坐在高价包了整夜的的士上,终于等到从酒吧里缓缓走出的颜奕昭,经纪人迈克已经把那张季票对应的所有信息发到了他的手机里。
穆尔颜,新的英国号码,新的邮箱,五月购卡时邮寄的地址是伦敦某处高档公寓。
颜奕昭在街头站了一会儿,他喝了不少,泛着潮红的脸颊瘦到凹陷,眼睛愈发大得惊人,带着醉意茫茫地望过来,苏源隔着深色车窗被看得心头发颤。
不过苏源的的士远远停在路边暗处,前头还排了好几辆空车,颜奕昭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怀疑。他在空荡荡的街头塌着腰靠上路灯,叹了口长气,口中呼出大片的白雾,模糊了光下那张失落又寂寥的脸。
别心软,他活该!
在心里和自己说了三遍,苏源的手还是按在了把手上,颜奕昭却招来的士上了车。
苏源跟着他的车回到了球场附近的酒店,在等尼尔开车过来的空档,靠刷脸和一个签名在前台轻松问到了房间号。
尼尔的车抵达的时候,苏源已经试出了颜奕昭新邮箱的密码,又把用邮箱或者手机号注册的铁路官网、Uber等常用APP全都试了个遍,于是那个人近期的生活轨迹几乎完整地呈现在了他眼前。
夏天的时候,颜奕昭就回了英国,住在伦敦的公寓里,网购了大量书籍,偶尔会点外卖,还去西区看过三场音乐剧。M队本赛季所有比赛,无论是当地主场,还是其他城市客场,全部有对应的火车票和住宿,连苏源常去的那家酒吧,他可查的已经有八笔消费记录。
大量的信息让苏源彻底踏实了,颜奕昭不仅回来了,而且是早就回来了,还一直在关注自己!
他合上手机,透过车窗遥望着酒店那扇窗内亮起的灯,好像遥望着自己孤独宇宙里仅有的一点星光,然后苦涩地笑了,那笑容萧索得不该出现在二十二岁已经名利双收的男孩脸上。
苏源把手按在了心脏的位置,和自嘲的笑容完全不同的是,胸腔里那颗心在猛烈地跳动着,有鼓角齐鸣的激昂,还有翻江倒海的愤怒。
凭什么他想走,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回来,能回得悄无声息!?
凭什么他还能有条不紊地生活着,不露痕迹地靠近着,看到自己像傻子一样在等待,都无动于衷?
苏源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被人颠来倒去地戏耍,可即便是这样,那打心眼里往外冒的喜悦压都压不住,毕竟颜奕昭是真的回来了!
他按下车窗,吹着令人清醒的寒风,吐出满胸的浊气,冬季的夜空渲染着大团大团深蓝的墨,只有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着,他抬头看了很久,直到颜奕昭房间的灯熄灭。
“巴里,你先回去,我帮你守着?”
尼尔看了看后座的男人,低声询问。
苏源不答反问:“你说,他睡得着吗?”
“他算什么意思?会偷偷来看我比赛,代表放不下我,可是三个月了,都不肯见我,是不想面对我吗?”
“我现在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他说的中文,尼尔基本上听不懂,只是发愁地看着他愠怒到碎碎念,尼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看上去很难过的苏源,可又有点高兴。他到英国一年多,巴里一直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踢球机器,在颜奕昭出现的这个夜晚,才终于有了真实的烟火气。
重逢后,苏源不仅猜不出颜奕昭是什么心态在对自己,他甚至都想不通,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在面对颜奕昭。
第二天,他目送颜奕昭又去了酒吧,点了原本就是依他口味调出来的Alexandria,很生气。
他看着他进了以前两人常去的中餐厅,一个人吃得还挺不错,他觉得憋屈。
他偷偷登录APP,发现颜奕昭竟然买好了比赛结束两小时后的车票回伦敦,他简直愤怒。
明明是等了三年的人,那个人还处处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又偷偷摸摸,他宁可像个偷窥狂一样跟着,也硬撑着不去找他,赌着那口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好像一旦颜奕昭出现,他就变回了没长大的小孩,他在颜奕昭面前仅有过的,随着人离开早就丧失的孩子气又一次发芽抽枝。
还是不甘心呀,那个人越是过得如常,他越不甘心,重逢的喜悦和出离的忿懑交织着,在胸口混成了一只猛兽,咆哮着想撕掉颜奕昭平静的面具,露出那晚酒后街边明明也同样落寞的脸。
想听他说,他也在难过,他也很想念。
M队本周比赛是主场作战,对方是上赛季降级边缘的球队,教练原意是让部分主力球员修整,全力备战下周欧冠赛会对上的宿敌,没想到苏源会主动请缨。
年轻人多积攒一些经验总是好的,教练把人放进了首发名单,赛前热身苏源率先跑进了球场,教练都有点惊讶小伙子的干劲。
在已经无比熟悉的场地,苏源第一次觉得是充满了期待的,那是与往日对胜利渴求完全不同的一种期待,因为他知道在南看台某区,颜奕昭在那里。
比赛进行得很顺利,M队上半场已经2:0领先,各项数据都是压倒性胜出,苏源贡献了一次助攻,还差点靠任意球的机会把比分拉大到三比零。
颜奕昭听到身边几个M队铁杆老球迷在讨论,等队长退役,10号球衣应该会传到20号小将巴里手里,他内心由衷地骄傲着,小孩子在绿茵场上已经渐渐有了王者之风。
变故发生在下半场开场不久,边线外举换人牌,M队有一球进账的前锋在众人掌声中离场,忽然从客场球迷区域窜出来一个半裸着身体的壮汉,挥舞着什么翻越栏杆狂奔进了场内,直接将手中的东西掷向了正喝着水望向南面看台的苏源。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壮汉迅速被保全制住,镜头并没有拍到投掷物的内容,也没有拍到苏源受伤与否。但人群全围拢上去,队医、担架也都上去了,颜奕昭焦急地向下冲着,可所有球迷都推搡着张望着,而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大吼着让人留在原地。
两队球迷继而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更多的人加入了混战,场面一度失控,?人海汪洋里颜奕昭完全被动地在移动,进退不由己。
骚乱控制住后,广播里做了简单说明,并没有提及苏源伤情,比赛继续。
被激怒的M队完全压着对方开打,场上赛事已经没有任何悬念,球迷都在询问巴里的情况,用手机查看俱乐部有没有发出声明。
颜奕昭一再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消息就算好消息,仍然在大冬天里急出浑身大汗,贴身的衣服被风一吹,凉飕飕地贴在背上,好像有无数根针在往肉里扎。
他奋力向外挤去,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认识巴里,他被一次又一次拦在了非开放区域外,最终被保安请了出去。
颜奕昭知道苏源已经有了专属经纪人叫迈克,但对方不认识他,他当年认识的那些队员要么走了,要么留在U23的队伍,唯一进了二队的皮勒换了手机号。颜奕昭终于拨出了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号码,是通的,苏源应该没有换号,也没人接听。
在反复拨打到手机几近没电后,颜奕昭终于看清,三年时间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他作为球迷和苏源之间隔着压根不能靠近的距离。
颜奕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痛恨自己,是他回到英国后选择默默看着苏源生活、比赛,足足五个月,没有主动联系,活该现在成了局外人,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徘徊。
于此同时远在中国的球迷们也炸锅了,官网、官博涌入了无数人在询问,甚至质问。赛后的发布会上,教练只简单地提了一句巴里没有大碍,并没做具体说明,球场内外许多人也像颜奕昭一样滞留着,久久不肯离去。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句。
?“巴里发ins了!居然还有自拍!”
“真的发了!咦,中文吗?是什么意思?”
身边有球迷接连高呼,颜奕昭赶紧掏出了手机,果然,苏源在ins上报了平安。
一张皱着眉的自拍,构图和角度都糟糕到脸完全畸变,另一张是腿部特写,大腿骨上一片淤青,他配了三个字,中文。
我没事。
球迷们尤其是中国的球迷感动不已,纷纷说我们巴里就是面冷心热,知道大家担心,明明受了伤竟然万年难得一次发了自拍,还特意写的中文。
球场附近的人群渐渐散了,颜奕昭慢慢往酒店走去,路上的行人都在谈论球场上的意外,夸张的语气关怀的心,听得出来苏源是很受他们喜爱的年轻球员。
颜奕昭再次翻开了手机,自拍里苏源眉眼全写着不甘心,藏着委屈,他内心五味杂陈。
这条ins是发给他看的。
彼此之前太过熟悉了,他事后脑袋完全清醒时,苏源在酒吧里假装的冷漠只不过是张一戳就破的纸老虎皮,骗不到他。
自拍照里的人还穿着上半场被铲倒后腰侧污脏的球衣,明显是现拍了匆忙发出来的,还有那三个字,言简意赅却透着无声的温柔,都是给他看的。
在分开的三年里,苏源为数不多的ins,每一篇颜奕昭都烂熟于心。
除了球队信息和过节营业,苏源平时只偶尔分享几张风景照,因为中文不好,基本配一两句英文,唯独有几篇,他写了中文。
他假期去了中国,打卡了他提过的餐厅,说难吃。
他喝了吉森的亚特兰大,说不好喝。
他去日本踢友谊赛,跑箱根看了小王子博物馆。
每年颜奕昭生日那天,他会拍一张花圃里长势越来越好的玫瑰,写一句生日快乐。
三年了,苏源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宣告心意不改,在告知他的等待。
颜奕昭的手指悬在那张有点傲娇的脸上方,想要触碰,又陷入内心的僵局,直到屏幕熄灭,他贴上指纹,看着依然是哈利波特的手机壳,还有手机多年未换的壁纸发呆。
而在球队的医务室里,苏源已经被押着做完了一轮检查,他也在看着同一张屏保壁纸发愣。是那年的肯尼亚圣诞节,两人都带着傻乎乎的圣诞帽,男孩别扭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开心,被大笑的男生勾着肩拉到胸前。
彼时夜色正好,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