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舱门,苏源立刻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头顶的天压着厚重的云层,像张久病不愈的脸,阴沉沉地,透着青灰。英国的秋末用已然透骨的湿冷给他立了个下马威,在肯尼亚度过的十个冬季瞬间都成了暖春。
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九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苏源年轻的面孔上不见一丝疲态,目光炯炯。
“巴里,怎么样?有点兴奋?”
自球探处看过资料和视频后,力排众议签下他的迪恩从非洲一共带回来三个人,或许因为妻子也是亚洲人,他对苏源格外亲切,而且他相当看好这个东方小子:“你们报到后还有两天假期,可以来伦敦逛逛。”
另外两个男生开始热烈的探讨起来,只有苏源摇了摇头:“我想去趟牛津。”
“巴里,你别总是不合群,大家一起行动。”
南非小伙皮勒热情地来攀他的肩膀,苏源又让了半步避开,想起颜奕昭总唠叨着让他和队友好好相处,补了一句。
“我哥在牛津上学。”
“哇,高材生!厉害呀!”
苏源听别人夸颜奕昭是比夸自己还要开心的,微微一笑,皮勒看着小冰山似的队友忽然脸色转暖,感叹地点头。
“你们兄弟感情一定很好!”
另一个选拔来的男生却很不以为然:“感情好也不来接机?”
苏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我没告诉他,想给他个惊喜。”
入秋后,颜奕昭就时常抱怨课题组忙得晕头转向,两人好不容易挤出点合适的时间来视频,也是颜奕昭对着电脑十指如飞,而苏源趴在桌前练着他的硬笔书法。
好几回,颜奕昭都累得直接趴在桌上睡了,睡前还念叨着,只休息二十分钟就让苏源把他叫醒来,他秒睡后,苏源才会隔着屏幕偷偷触碰他遥不可及的脸,心疼他快落到颧骨的黑眼圈。
即使忙成了这样,颜奕昭依然记着自己的承诺:“现在忙完也好,年底我就能陪你跨年,害,如果你能赶在元旦前到就好了,那简直是我今年份最大惊喜,我们拿省下的机票钱去定伦敦眼的蓝区,吃完大餐看焰火。”
苏源牢牢记住了他的话,签约、出发都特意瞒住了一直翘首以盼的颜奕昭,因为他想做他的惊喜,今年份最大的惊喜。
M青训营位于M城的西南方向,青训球员早听说队里招了个东方男孩,看见跟随迪恩来报道的黄皮肤男生,大家的目光好奇有之,诧异有之,但多少是有些看不上的。
因为英国青训制度改革后,限定了青训队员选材的范围不得超过方圆数公里,所以训练营内除了从海外淘来的小球员,其它队员基本家就在周边,寥寥十来个海外来客分在了一层,皮勒主动挑选了放单的苏源做室友。
“你行李好少。”
不同于别人大行李箱,苏源只背了一个运动品牌的大挎包,除了洗漱用品,几件衣服一双鞋,只有层层打包的星空灯。
“我有一些东西没拿过来。”
基本也是这几年颜奕昭送的礼物,因为不确定宿舍能否放下,暂时留在了LAS。
“你简单得好像来短途旅行……哎,我还是很不习惯,什么都不习惯,连他们所谓的英式口音我也听不习惯,不过我妈说了,如果呆不惯就回去……”
十六岁的皮勒在旁边东摸摸西说说,发泄着孤身远行的不适,苏源倒在了床上,按亮已经变旧的灯。
那片熟悉的星空因为白日强光只有模糊一点影子,可是每一颗的颜色,每一个位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陪着他从贫民窟生锈的铁皮棚顶走到了LAS简单的白墙,现在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十月中已经开着暖气的小房间。
“我一定会留下来。”
苏源的语气里有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第二天,苏源就独自坐上了开往牛津的火车。车窗外深秋的荒景飞快地倒退着,和皮勒孤身离家的不安完全不同,苏源这么多年就没有过家的归属感,此刻望着窗外全然陌生的风光,听着周遭陌生的口音,依然难掩愉悦地笑出了声。
我总会奔向你。
不管别多会少,无论相隔山海。
秋末的牛津,有老树底下铺着落叶的旧木长椅,是古老建筑恢弘的穹顶塔尖,带竹筐的老式单车依在石板路的墙边,拉长了斜影。
天空下着微雨,凉意瑟瑟,苏源摸着手机想苦笑,因为怕穿帮,预备出发那天起他就撒了个小谎说要闭关集训,最后坑到的居然是自己——他撞上了牛津的开学礼。
新生开学,颜奕昭之前就提过自己要去做志愿者,却没说具体日期,恰好就是今天。现在颜奕昭估计忙得晕头转向,打了两个电话都联系不上,苏源只能在街头信步游荡着,等颜奕昭回信,
路边的单车把手上都晃着志愿者绑上的紫色小气球,苏源想着也许哪几辆就是颜奕昭系上的,目光就会软一分,再软一分。
成群结队的新生穿着整齐划一的黑色礼服自他身边经过,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女生踩着高跟鞋避过积水,男生的皮鞋锃亮,每一个看起来都富足而精神抖擞,好像出生就踩在云端,见过最脏的东西是下雨天沾在鞋边的泥。
苏源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小孩了,还天生带着点拽呼呼的满不在乎,他现在即使踏进自己还远够不到的富贵荣华地,见再大的人物,再重要的场合,都绝不怯场,用迪恩的话来说,有大将之风。
可此刻走在世界顶级学府的街道,走在这一群天之骄子身边,苏源忽然因为自己肚中那点可能还不如国内初中生的墨水气虚了,虽然他不想认。
读书这件事,他实在是天分有限,和颜奕昭一个云端,一个地底。
牛津有一些学院是半开放的,游客买票能参观部分区域,颜奕昭就读的是最负盛名的基督教堂学院,很好找,游客人流最大的方向,排队排最长的门口就是。
苏源老老实实地排了二十分钟,售票的小亭子里白发老爷子机械地询问他买哪种票并报价,参观学院3磅,加大厅7磅,但是今天大厅要两点以后才能开放。
苏源不懂为什么要分两种票价,大厅又是什么东西,但是看了一眼才十一点,他显然不会有耐心转到下午两点去看一眼什么大厅,递去三磅。
已经惯性开出了通票的老爷子挺惊讶,又强调了一次“the hall”,苏源确定在自己的认知里hall没有特殊意义,摇摇头。
排在后面的一个中国女生已经偷看了苏源很久,穿着蓝色运动帽衫的俊俏少年,却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漠,压制着她蠢蠢欲动想搭讪的心。终于,她大着胆子拍了拍他,不爱与人有肢体接触的苏源立刻后退了一步,让女生的手尴尬的悬在了半空。
“中国人吗?你是不是没听懂?”女孩用中文问。
苏源在肯尼亚长大,英文带了很重的当地口音,所以在颜奕昭在的地方他格外惜字如金,说话能答一个字绝不讲两个,女孩以为他是没听懂,好心地从手机里翻出图片解释。
“他问你看不看哈利波特食堂的取景地,就在基督学院二楼,属于基督学院的必打卡点!哈利波特!”
苏源接过老爷子新开出来的票,冷冰冰、硬邦邦地丢下三个字:“没看过。”
原本还春心萌动的女生看他转身就走的背影,不爽地“切”了一声:“装什么酷呀!谁来逛基督学院连哈利波特都没看?”
真没看过哈利波特的苏源已经绕过阶梯,走进了视野开阔的中庭,天空居然在他低头排队时悄然放晴,密布的云层里沁出了蓝天的底色,有小束阳光镶边。
众多游客沿着十五世纪的回廊慢慢往教堂走去,空旷的中庭草坪里只站了几个穿着黑礼服的学生,在位于正中央小水池的最佳拍摄点合影,走在苏源前方的一列游客也想下去,穿着黑色传统制服带了圆边小帽的女生立刻微笑着上前来制止。
“对不起,那片区域不对外开放。”
苏源是唯一一个连手机都没有掏出来的游客,他只是四处张望着,心想颜奕昭会不会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在学院某处忙前忙后。
然后他真的隔着宽阔的草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对面的回廊,虽然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脚步匆匆自人群里穿过,可苏源绝对不会认错。
他飞快地跳下了台阶,在那个志愿者女生的惊呼里向对面跑去,可是还没跑上十步,就被中庭的两名学生拦住了。
“对不起,请往回沿着过道走!”
苏源眼看着熟悉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遥遥的人群之后,用中文大喊着颜奕昭的名字,试图格开他们阻拦的手追上去,因为焦急,也因为在马萨雷常年打架练出来的巧劲,男生被他直接掀翻在地,小范围的骚动立刻把保安引了过来。
当苏源手臂最终被两个高壮的保安强行按住,这一路欣喜而来却寻人不着的落差,在高等学府怅然而来的失落,最终累积着,让他沮丧起来。
即使付了钱,来到离颜奕昭最近的地方,他依然没有资格踏进他的世界。
他依然是那个满身泥泞,走了两个小时路,只是想给他闻一下花香的小孩。
这依然是那个对他紧闭大门的世界。
苏源颓然地耷拉着脑袋,准备道歉离开,忽然被一双手温柔地扶住,护到了身后。
“对不起,诸位,这是我弟弟,他刚和我走散了,英文学得不好,可能发生了点误会。”
颜奕昭穿着笔挺的黑色制服,英俊得像故事书里走出来的王子,微笑着,却坚定地挡在了他身前,然后回头冲他眨了眨眼。